
石牛石像。
文/屈泽清
30年前,我刚从中师毕业。18岁的年纪,带着几分青涩与懵懂,被分配到黄河村小学任教,开始职业生涯的第一站。
彼时的我,怀揣着教书育人的简单心愿,一头扎进这片峰峦环抱的村落。却未曾想,短短一年的时光,成了我往后岁月里最难以割舍的念想。而黄河村的这对石牛,便是这段岁月里最清晰的印记。
初到黄河村小学时,学校藏在群峰环抱里。两层的木楼房,第一层三间教室,二楼一间教室,剩下的是三年级学生的宿舍。操场是一片夯实的黄土地,雨天泥泞、晴天扬尘。那对红砂岩石牛,就静静卧在操场的一侧,成了校园里最特别的景致。
初见时,石牛红砂岩的底色透着温润光泽,边角被岁月磨得圆润,牛身上沾着孩童的泥手印,裹着人间烟火的暖意。石匠手艺不算精细,线条粗犷却鲜活,公牛昂首微扬,牛角虽有磨损仍透着昂扬;母牛温婉静卧,眉眼柔和,仿佛在静听校园朗朗书声,背上的顽童赤着脚,憨态可掬,牛身的肌肉纹理、顽童的衣褶,都藏着乡土的质朴,无半分雕琢匠气,唯有岁月沉淀的平和。
村里老人说,石牛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从哪座旧庵堂或老墓园迁来的。建校时便被安置在操场边,说是能镇宅辟邪,护佑孩子们平安。
那时的黄河村,交通闭塞,山路蜿蜒。孩子们大多淳朴腼腆,穿着打补丁的衣裳,踩着晨露来上学。课间时分,操场便成了他们的乐园,而石牛,是他们最亲密的玩伴。男孩子爱爬上公牛的脊背,模仿大人骑马的模样,你推我搡,笑声顺着风飘出校园。女孩子们则偏爱围在母牛身边,用小石子轻轻擦拭牛身上的灰尘,或是趴在牛背上写作业。阳光透过竹林,落在她们的发梢,也落在石牛温润的石面上。
我常在课间倚着教室的门框,看着他们与石牛嬉戏。石牛沉默地接纳每份童真,让这偏远的山村小学,在简陋中生长出最珍贵的乐趣。
有个叫向娃的孩子,性子孤僻,不爱说话。每天课间都独自坐在石牛身边,对着石牛喃喃自语。我问他为何总待在这里,他低着头说,石牛不说话,却能听我讲故事,它不会笑我笨。后来才知道,向娃自幼丧母,父亲常年在外务工,他跟着奶奶生活,性子越发内向。我便常常陪着他坐在石牛旁,听他讲村里的传说,讲石牛的故事,也给他讲山外的世界。石牛就那样静静卧着,牛角上的光影流转,仿佛在默默守护着这个孤单的孩子,也守护着我与孩子们之间的温情。
学校的教学条件极其简陋。我因在中师上学时学了一段时间的绘画,没有教具,便带着孩子们在石牛旁背书、画画,以石牛为模特,教他们勾勒线条,描摹光影。孩子们的画笔下,石牛或是披着晚霞,或是覆着晨雾,每一幅都透着纯粹的热爱。
有一回大雨,操场泥泞不堪,孩子们担心石牛被雨水冲坏,冒雨找来塑料布,小心翼翼地盖在石牛身上。小小的身影在雨幕中穿梭,那般认真与虔诚。他们说,石牛是村里的守护神,不能让它受委屈。
一年的光阴,如同山间的一阵风。因工作调动,我不得不告别黄河村小学,告别这里的孩子,告别这对石牛。离开那天,孩子们围着我,拉着我的衣角,眼里满是不舍。我们最后一次聚在石牛旁,孩子们把亲手画的石牛图送给我。向娃攥着我的手,小声说,老师,你要记得石牛,记得我们,以后要回来看看。我摸着石牛温润的石面,泪水模糊了双眼。那对石牛依旧静静卧着,眉眼安然,仿佛在为我送别,也仿佛在承诺,会继续守护这些孩子,守护这片土地的温情。
一别多年,我始终牵挂着黄河村,牵挂着那对石牛。
2013年至2014年,我回到黄河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终于得以重访故土,与石牛、与这片土地再度相逢。
彼时,村小已经停办,虽还未完全拆毁,却已不复当年模样。木楼房没了,操场也渐渐荒废,唯有那对石牛依旧卧在原地,只是身上青苔厚了些,泥手印淡了些,更添了几分岁月的沉淀感。
驻村帮扶的那段日子里,我牵头为村里修通了柏油马路,结束了最后两个小组村民“雨天踩泥、晴天吃灰”的日子;接通了自来水,让家家户户告别了肩挑背扛取水的艰辛;扎根田间地头谋划产业,全力破解村民出行难、饮水难、增收难的困境。
我想让这片养育了我青春记忆的土地焕发新生,也想用实干,回应石牛的沉默守护,定格下黄河村蜕变的点滴。
忙碌之余,我也时常会独自走到石牛旁静坐。看着它们,仿佛就能看见十八岁那年的自己,看见孩子们嬉戏的身影,看见当年校园里的朗朗书声,也让我在奔波忙碌中始终守住初心——就像石牛坚守这片土地一般,我也要守住对黄河村的赤诚。
我也常听村民们说起石牛的近况,得知大家依旧悉心呵护着它们,每逢雨天便会及时清理牛身上的积水,闲暇时也会擦拭石牛上的青苔,从未想过舍弃。石牛早已不是一尊石雕,而是黄河村的根,是村民们心中的念想,也是我履职路上最温暖的精神慰藉。
隔了十余年,再到黄河村,心中满是物是人非的怅然与欣慰。
小学已沦为一片废墟,很难寻见木楼房、操场的踪影。但昔日闭塞的村落,因一轮又一轮的帮扶换上新颜。柏油马路直通村口,小洋楼越来越多,乡村民宿里时常能见到外地游客的身影,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村民们在废墟上种起的农作物从残墙断垣间钻出来,生机盎然的绿意裹着岁月的荒芜与时代的新生,看得人心中百感交集。几堵残破的土墙还倔强地立着,墙面上依稀能辨认出当年孩子们涂鸦的痕迹。
那对石牛,被村民小心翼翼的迁到了竹林深处,避开了尘世喧嚣。身上覆满了青苔,红砂岩的底色在绿意点缀下,更添了几分岁月的厚重。它们依旧是当年的模样,公牛昂首,母牛温婉,背上的顽童依旧憨态可掬,仿佛从未被时光改变。
村里的老人说,这些年来,石牛曾被迁走又迁回,曾被风雨侵蚀,也曾被村民细心呵护。孩子们长大了,走出去又走回来。向娃上完高中后外出务工,后来带着积累的经验返乡,成了家。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在武陵源城区上学,他则靠着村里的旅游资源,开了一家售卖土特产品和手工艺品的小店,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日子过得平淡但幸福。每次回到村里,他总会带着孩子去竹林里看石牛,给孩子们讲当年石牛与老师、与校园的故事,把这份温暖的记忆,一代代传递下去。
村小没了,唯有这对石牛,始终坚守在这里,见证着黄河村的日新月异,也承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与乡愁。
我蹲下身,轻轻触摸石牛的纹路,仿佛还能感受当年的温度,听到当年的书声与笑声,也能想起当年修路时的汗水、接水时的期盼、发展产业时的坚守。
1996年,十八岁的我,在石牛旁开启职业生涯,收获最纯粹的温情。2013至2014年,我回到这里担任第一书记,在石牛旁修路接水、发展产业,守护村落、回望初心。如今,我与石牛再度相逢,在石牛旁读懂了岁月的厚重、初心的力量与时代的变迁。这对石牛,不仅是黄河村的印记,更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念想,是我与这片土地不解之缘的见证,是黄河村从贫瘠到振兴的沉默见证者。
风穿竹林,沙沙作响,像是石牛的低语,又像是岁月的回响,更像是黄河村振兴的脚步声。
我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这对石牛依旧会卧在这里,守护黄河村的岁岁年年。而我心中的那份牵挂与回忆,那些教书育人的温情、扎根乡村的担当,也会伴着石牛的身影在时光里静静流淌,永不褪色。
来源:红网
作者:屈泽清
编辑:张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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