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未名湖
周末空闲时,惯常回到这座我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小县城。在暮色将合之际,偶去澧水河畔的听水书屋。不看书,也不为寻人。只拣一扇临河的窗边坐下,静静地,听那澧水。
水是永远看不厌,听不厌的。白日里,它是亮汪汪的一条青玉带,坦荡地铺向山外。可到了这薄暮时分,两岸的喧嚣与人语沉淀下去,它便显出了另一番性情。水声渐渐变得清晰而多义,不再是单一的潺潺,而是层层叠叠的:河对岸是这座小县城百年老校桑植一中新校园里莘莘学子的挑灯夜读,近岸处是流水“柔情”的轻抚,如母亲拍着摇篮;河心是“汩汩”的奔涌,沉着而有力;偶有水鸟掠过,翅尖点破水面,那“叮”的一声脆响,旋即被更浑厚的水音吞没,了无痕迹。这声音听久了,便觉得不是水在流,而是整片土地在深沉地呼吸,而那些声音,也像是这大地肺腑间的潮汐。
听水书屋便静默在这潮汐声中。空气里有新刨木料的清香,也有旧书页特有的、微甜的霉味,它们与窗外水汽混合,酿成一种令人心安的静。
这静,是属于老杨的。
我与老杨的相识,已三十余载。这座小县城里,我也曾经在所谓“上司”的位置上与老杨有个一段职场共事,他是我麾下最敢冲锋陷阵的职场悍将,也是我最无需设防的袍泽。我们曾一同在无数个重点工程的建设现场,用保驾护航的信念勾勒过一座城市的明天;也曾为着一个个应急处突方案,争得面红耳赤,末了又相视大笑,共饮一瓶廉价的烧酒。他的才具与刚直,如同他家乡——金藏大山深处里的刚岩石,棱角分明,自成气象。我们成就过一些事 。那过程如同在激流中行船,虽有颠簸,但舵在手中,帆在风里,心中满是劈波斩浪的痛快。
然而世间的河床,从不只有一路向前的坦途。几年前,一场毫无征兆的人生“灾变”如同地下伏流的猛然改道,将他半生经营的航道冲得面目全非。那不是失败,失败尚有形迹可循 。那是一种“失重”,是脚下坚实的土地忽然化为流沙,所有的力都无处着落。我曾去探望他,见他坐在老家木房昏暗的堂屋里,静静地对着空墙壁。他的眼神是空的,仿佛魂魄已被那场无形的洪水卷走,只留下一具被淘空的躯壳。那时节,连窗外的阳光,落在他肩上都是沉甸甸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我们相对无言,只听见墙上老挂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一声声,像在数着他跌落谷底的时间。
转机,竟源于他最疼爱的儿子皓丞的一张毕业设计草图。那天,在我办公室里叙旧。他将那几张被揉皱又抚平的图纸谨慎地推到我面前。茶烟升腾中,我看见他手指微微发颤,嗓音沙哑:“老兄,你看看,这孩子……异想天开。”

我接过图纸。那上面,是一个临水书屋的雏形,线条稚嫩,却洋溢着近乎天真的热望。我看了许久,抬起头,看见他空茫的眼底,极深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张纸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极微弱的,像风过后水面的第一丝涟漪。
“不是异想天开,”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确定。“是时候,为自己、也为这河边,做点‘无用之事’了。”
那句话,或许是一粒种子。往后的日子,我便陪着老杨,在无数个深夜里,微信频繁互动,开始这场漫长的“孕育”。我们不再谈论过去,只谈论未来——一个由木头、书本和流水声构成的未来。我翻出自己积攒了三十多年的藏书,文史哲艺,杂沓纷陈。当第一批书被搬运过来时,他正蹲在地上,用砂纸打磨一块旧门板。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没有道谢,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抚过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如同抚摸土地的垄沟。那一刻,我看见他塌陷已久的肩背,似乎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分。
书屋从图纸上“站立”起来的过程,缓慢而艰辛。老杨几乎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是那个挥斥方遒的干将,而成了一个最沉默、最专注的工匠。他寻来的,多是乡间濒临散架的老物件:碗柜、书案、窗棂、砚台、石臼、风车叶子。他对待它们,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我曾见他修复一扇雕花窗,那窗棂断了好几处,图案模糊。他不急着拼接,而是先用清水一遍遍擦洗,再用细刀一点点剔除朽木,最后用熬制的乳胶,在灯下屏息粘合。那过程,不像在修物,倒像在接骨,在疗伤。
我恍然明白,他哪里仅仅是在修这些旧木头?他分明是在用这具体的、可触摸的“修葺”,来消化那抽象而无从诉说的“破碎”。斧凿的每一声,刨花的每一卷,都是在与过往的沉痛默默地对话。他执着地将那些尖锐的、伤人的碎屑,打磨成可以安放的形状。图纸上的线条,由他儿子的手绘出。而让这线条获得重量、温度与呼吸的,是他这个父亲,用一场不为人知的、静默的苦行来完成的。
书屋落成那天,并无仪式。黄昏之际,我俩并肩站在还未摆放完毕书籍的屋宇里。夕阳的金光斜射进来,在那漂浮的微尘中将那些老木头照得温润如玉。此时的空气中,也便涌动着新生与陈年交织的气息。窗外,澧水汤汤,万古如斯。他长久地沉默着,然后,极轻极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沉静,仿佛将积压胸腔数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化成了这暮色中的水雾,融进了亘古的河声里。
我知道,那个曾濒临倒下的巨影,在这一刨一斧间,已然自己扶着自己,重新站定了。不是站回原来的位置,而是站到了命运之上,站到了时间之水的岸边,成了这“听水”之人。

如今,我坐在这里,耳中是水,眼中是人。华灯初上,皓丞在柜台后专注地拉出心形咖啡影泡的香气。在来来往往的读书群体中,几个孩子随意地趴在低矮的木质书架前,手指划过彩色的绘本。老杨呢,他总在不经意的角落里,偶尔俯身,将一本歪斜的书轻轻扶正,或用软布,拭去钢琴盖上肉眼难见的微尘。他的动作安稳极了,再无往日焦躁的烟尘。
于是我便懂了,这世上真正的重建,从来不是重起高楼。它是于废墟之上,听见心底最深处那一声未曾断绝的水响。然后俯下身,捡起一块最朴素的砖,和最亲近的人一起,为这水声,筑一方小小的、可以安放灵魂的巢。
夜渐渐深沉,我该离去了。推门出来,河风拂面,带着水草的腥甜。回头望去,书屋的灯火,温黄一团,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随着水波微微荡漾。它像一颗跳动的心,又像大地在长久的缄默后,终于睁开的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
而那澧水,依旧不疾不徐地流着。它带走了许多,也带来了许多。它听见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只是用那永不停歇的涛声,告诉每一个在岸边驻足的人:
流水之上,唯有重生,声声不息!
来源:红网
作者:未名湖
编辑:廖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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