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兵
自从四年前登临之后,宝峰山便种在了我的心上。四年来看着身边的朋友陆陆续续在朋友圈晒出攀爬它的照片,那山,那寺,那云烟,便一次次地撩拨着我。乙巳蛇年国庆长假的一天,我终于再度成行。
车至宝峰山山脚,还未见山形,先感山气。整座山被沉沉的、厚厚的雾气紧紧包裹着,白茫茫一片,只留下一个模糊而神秘的轮廓,仿佛它要刻意隐藏些什么。起步登山,最先迎接我的是漫山遍野的楠竹。时值秋日,竹叶犹青,微风吹拂,万竿齐摇,如无数风中的少女,裙裾飘飘,婀娜多姿。行走其间,竹影婆娑,竹叶沙沙,登山的脚步也不由地轻快了起来。
及至半山腰,景致渐变。楠竹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高达十多米的杉木、松木等。这些树木挺拔峻峭,直指苍穹,与山下竹林的柔美判然有别。行走其中,树影斑驳,松涛阵阵,别有一番肃穆气象。间或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从森林的深处传来,空灵悠远,像是这深山笑迎访客的问候之音。越往上走,树木愈见稀疏,灌木渐多,落叶的或不落叶的,挤挤挨挨。虽难遮住青山浑厚的脊梁,那秋日特有的五彩斑斓——深绿、浅黄、赭红、淡褐,层层叠叠,却如精致的彩绘,绚丽无比,让人目不暇接。
如此攀爬了约莫一个小时,山路愈发陡峭。待到我大汗淋漓踏上那海拔一千二百一十二米的峰顶平台时,一阵毫无预兆的、猛烈的风便劈头盖脸地撞了过来,让我几乎打了个趔趄。也就在这阵不识时务的罡风蛮横地掀开山顶浓雾的一刹那,我看见了它——宝峰寺。或者说,是时间咀嚼过后,遗留在人间的几副嶙峋的骨架。
它依旧那样踞坐着,占据着那片至高的平地,而三面,是刀削斧劈的绝壁。人站在那里,禁不住战战兢兢的。环望四周,千山万壑,尽收眼底,脚下烟云顿生,“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油然而生。这一半是因了这崖的险,叫人望一眼这崖下翻滚的云海便觉头晕目眩;另一半,却是因了那风的烈。那罡风,与山下的风不同。它不带尘世的混沌与温热,而是从群峰的缝隙里,从历史的深处直窜出来,带着一股彻骨的凉意,呼啸着,像无形的奔马,一刻不停地穿过那些断壁残垣,发出一种悠长而空洞的鸣响。那声音,不像是风本身,倒像是这古寺的魂魄,在低声叹息,又像是远古僧侣们诵经的余韵,被拉长了,稀释了,散在这无边的空旷里。
寺的规模,本就不大,统共不过三殿。如今,它们更是毫无保留地坦露着,任凭风雨与游人的目光检阅它衰朽的躯体。前殿,几乎只剩了一地狼藉的乱石,像是被巨灵之神狠狠撕裂过一般。唯有靠近那令人胆寒的舍身崖的那面墙壁,还孤峭地、倔强地立着。我痴痴地望着它,那形状,竟像一把巨大的、倒悬的钥匙。我心里蓦地一动:它是要开启什么呢?是开启这古寺自宋元以来六百余年的兴衰秘密,还是开启那个关于李必贵的真假莫辨的传说?
那传说,此刻便借着这呜咽的风声,在我耳边活泛起来了。明朝初年,那个叫李必贵的游方之人,想必也是在一个这样的秋日,见到了这群山环拥、气象万千的所在,尘心顿歇,便决意将那个有名有姓的“自己”留在了山下,只带着一个空寂的灵魂,上山来了。三年的清修,该是怎样的光景?是晨钟暮鼓的单调,青灯古佛的寂寥,还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充盈?而后,那个夤夜前来求宿的女子,她的出现,是偶然的迷途,还是宿命设下的一道最严苛的考题?李必贵的拒绝,是持戒的坚定,是禅心的如如不动,还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心底竟也掠过一丝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凡俗波澜?那女子羞而投崖,那一跃,该是何等的绝望与刚烈,像一道流星,划破了山间永恒的沉寂。李必贵纵身去救,那一跃,又是怎样的悔恨与慈悲,是僧侣的担当,还是终于流露的人性?至半空,有片云飘来——这传说最美、也最虚幻的一笔,便在此处了。云中显现的观音,是真实不虚的神迹,还是他在急速坠落时,于生死一线间产生的幻视?我们已不得而知。只知道,结局是“得道成仙”。这后来的故事,分明更像是人们为了圆满一个过于玄奇的结局而添上的注脚,将那不可解的“仙迹”,用一个更富人情味与戏剧性的故事包裹起来,好让它能一代代温润地传下去。传说,总是美的,美的缘故,大约就是它总能用绮丽的想象,给这些冷硬的、无言的石头,注入些许温热的、类似血脉的东西。
我从这缥缈的传说里挣脱出来,仿佛从一个古老的梦中醒来,踏入了尚存框架的中殿。这里的正面还算完好,垒砌的石条,被数百年的风霜雨雪打磨得斑驳而温润,失去了初凿时的火气,呈现出一种老人手背筋脉般的柔和质感。门上刻着一副对联,字迹在风蚀下还算清晰:“庙貌更新昭下土,神灵常显护群生”。笔划间,依稀可见当年镌刻时的虔诚与期望。可它所祈愿的“更新”与“常显”,如今看来,却像一句无声的谶语。庙貌未曾更新,只余下这触目惊心的残破;神灵是否常显,能否护佑群生,也只在各人的一念之间,再也寻不见当年那万人朝拜的盛景了。门旁的墙壁上,留着三个孔洞,两小一大,像三只失明的、茫然瞪着苍天的眼睛。它们原是作何用的?历史留下的谜题,总比它慷慨赠予的答案要多得多,它只呈现结果,却从不解释过程。
最里面的正殿,是三殿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处了。至少,头顶还有交错纵横的椽格与稀疏的瓦片,勉强构架出一个“室内”的空间。尽管日光已能从那瓦片的缝隙里,像一道道透明的利剑直射进来,在布满尘埃与鸟羽的地上,投下明明暗暗、流动不息的光斑。殿内空旷得叫人心慌,只有一尊木质的菩萨,默然端坐,披着的红绸早已被岁月漂洗得失了血色,在空荡荡的殿宇里,显得分外孤寂。案前的香台上,没有缭绕的、能沟通人神意愿的香烟,只有几截凝固了烛泪的残烛,和几个东倒西歪的、空空如也的酒瓶。那“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旷达禅语,在此情此景下,被这几只轻佻的空瓶一衬,倒显出几分无奈的、甚至是流于轻薄的嘲讽意味了。
我踱到殿外,那幅著名的对联便在眼前了:“坐登地轴赛仙刹、向对天门表古梵”。人们说,这是将宝峰山比作了人间仙境,而这方寸古寺,便是赛过武当的“仙刹”。我顺着那对联的指引极目远眺,心魂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攫住。浓雾依旧未曾散尽,视野所及,是一片混沌的、流动的白。然而,就在这一片空濛之中,我忽然懂了。懂了那传说中的李必贵,懂了历代在此清修的长老。他们选择的,并非仅仅是青灯古佛的寂寞,忍受这物质的贫乏与生活的艰辛;他们选择的,更是这睥睨天下的雄奇,这分笑看云起云落的豁达。在这离天更近的地方,一切尘世的纷扰,名利的纠缠,都被这刚劲而纯净的罡风吹散了,淘尽了。剩下的,是与天地精神直接往来的大自在。
脚下的几块石碑,歪斜在萋萋的荒草里,像几个醉倒的、不愿醒来的老汉。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石上的湿苔与尘土,细细辨认那上面日益模糊、近乎漫漶的字迹。那是一个个曾经无比鲜活的名字,以及他们为修缮这座寺庙所捐出的银钱数目。人名密密麻麻,数目有多有少,可见这寺在它的鼎盛时期,曾如何深刻地牵动着四方百姓的信仰。
当我从这历史的沉浸中暂得抽身,回望宝峰山下,景象已然大不相同。随着交通、水利等各项基础设施不断完善,特别是精准扶贫工作的强力推进,宝峰山这个昔日的穷乡僻壤——协和乡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近年来,协合乡坚持党建领航、产业为基、文化铸魂、旅游赋能理念,通过农旅、民宿、茶旅深度融合,让绿水青山成为富民增收的“金山银山”,在武陵山区绘就宜居宜业的乡村振兴新图景。从田园到民宿,从茶山到景区,协合乡以党建为引领,让三产融合的活力在山水间流淌。如今这里既是游客的“诗和远方”,更是村民的幸福家园,正沿着武陵山区特色乡村振兴路稳步前行。宝峰山乡,已换了人间!
下山的时候,山间的雾气依旧浓密得化不开。回头再望,宝峰山的剪影在这沉郁的雾色中,显得愈发沉静而苍茫。我来时,心里带着的,或许只是一种“见识沧桑”的猎奇心;离去时,心里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那风的呼啸,那石的冰冷,那传说的虚幻,那历史的无言,还有那山下焕然一新的生机,混杂在一起,发酵成一种极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想,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座破败的古寺。我看到的,是时间本身。时间,这位最伟大的雕刻家,以六个世纪为工,精心雕琢了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则传说,赋予它们形态与灵魂;然而,它也是最无情的毁灭者,然后又亲手将它们风化,推向倾颓。可时间又何尝不是最神奇的创造者?它在让山巅古寺渐次老去的同时,却又让山下的土地焕发出新的、蓬勃的生机。那残垣断壁,是时间凝固了的姿态;那呼啸不止的罡风,是时间流逝着的声音;而那山下崭新的屋舍与田畴,正是时间生长着的容颜。而我们这些偶然的登临者,不过是时间这条浩瀚河流上,偶尔因缘际会泛起的一个微末泡沫,在撞击到名为“历史”的礁石的一刹那,窥见了河流那深不可测的底蕴与力量——它既带走,也给予;既摧毁,也孕育。
宝峰山,依旧会那样静静地、险峻地立着,在往后的无数个雾日与晴日里。而关于它的一切,真实与虚幻,光荣与破败,传说与史实,古老与新生,都一并交付给了这无尽流淌、默然无言的时间,与这周遭永远伫立、同样默然的群山了。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李玉兵
编辑:陆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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