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名湖
这是腊月二十三,土家小年的夜。窗外飘着细雪,灶台上刚出锅的启炸豆腐正滋滋的冒着热气,满屋飘香。我正与几位旧日同窗围炉夜话,说到人到中年的种种,都不免有些唏嘘。财会系的丰同学指着自己鬓角说:“看看,当年熬夜算账都不见一根白的。”英语系的王同学接话:“如今女儿一道二次函数,就能让我愁出三根新的来。”众人都笑,笑声里带着认命的释然。
忽然,一阵又急又重的敲门声响起,像块石头砸破了满室的温馨。“是二叔。”妻轻声说,手里的茶壶顿了顿,“该不是板车又惹了麻烦?”话音未落,八岁的小女林悦早已从沙发上跳下来,拖拉着兔头棉拖鞋,欢呼雀跃抢着去开门。
门开处,二叔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那儿。花白的头发上落着未化的雪珠,黝黑的脸上冻出两团高原红。他搓着手,呵出的白气在灯光里缭绕:“没、没打扰你们吧?”那双粗粝的手上,裂痕纵横如干涸的土地。
二叔是个板车夫,今年五十有三了,依旧是孑然一身。
关于他的故事,我是从祖母那里听来的。三岁那年,一场风寒把他送进镇里的医院,链霉素打过量了,从此脑子的生长就缓慢了下来。可偏偏是这个混沌的人,心里却揣着最清晰的梦——要做个城里人。
三十岁那年,他背着蓝布包袱从山里走出来,在县城落了脚。这一落,就是二十三年。他捡过破烂,每天天不亮就背着蛇皮袋穿梭在巷弄里,把别人丢弃的瓶瓶罐罐当作宝贝;他当过泥瓦匠,常常是顶着烈日一刀一刀地抹着水泥。他最多的还是拉板车,从城东到城西,从清晨到深夜。
我常在梦醒的清晨里,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的板车声。那是种特别的声音——旧轮轴吱呀作响,像在诉说着生活的重量;脚步沉重而均匀,一步一步丈量着这座小城。有年冬天特别冷,清晨去送女儿上幼儿园,我看见他蜷在邮电局门廊下的板车上。他身上盖着一件薄棉衣,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他起得那样早,只为期待寒冬日子里那不确定的第一单薄薄的生意。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生存,而是在修行,用最笨拙的方式去修一个城里人的正果。
因着这份潦倒,他在我们家族里始终抬不起头。还记得,十二岁那年初中一年级,我英语考了六十多分,父亲把试卷拍在桌上:“再不用功,长大就跟你二叔一样!”那时我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既委屈,又莫名地愧疚。
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安了家,与二叔的来往才真正多了起来。他的出租屋我也去过多次,在城南的南门峪街道最旧的一个巷子里。那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户,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墙上贴了一两幅捡来的旧挂历,花花绿绿的,算是给灰暗的生活添了点颜色罢。第二次去看望二叔时,是前些年的一个冬天。二叔为了一趟运输能多捞些收入,那天他的货运板车超载了。下坡时,因刹不住木板车轮毂,他在县物资局陡坡路段翻车了。腿部受了很严重的伤,他连生活起居都不能自理。那时,他的腿伤未愈,又接连患风寒感冒,正发着高烧。他躺在用砖头垫脚的木板床上,脸色枯黄干瘪得像霜打了的干茄子。我和一同去的姐姐给他换了药,也购置了一些营养品。这时,他忽然强撑着坐起来,用他那双粗糙得像松树壳的手拉住我的手腕。良久,他忽而说道,“侄儿,等我伤病好了,还要换个新板车。”
那一刻,我心头一颤。忽然觉得,我们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其实远不如我这个看似混沌、粗糙、无能的二叔这般勇敢。
转机出现在三年前。县城创建卫生城市,所有板车都要统一管理。二叔不仅领到了牌照,还参加了培训班。结业那天,他拿着盖了红印的证书,在我工作的新单位,县政府门口站了很久,像捧着一份沉甸甸的荣誉证书。
自那以后,他来我家的次数明显多了。每次都挑晚饭后的时间,说是不打扰我们休息。进门总要先问:“要脱鞋吗?”得到允许后,才小心翼翼地踩上地板。他那件褪色的中山装像个百宝箱,常变出些小惊喜——有时是几颗水果糖,有时是印着卡通人物的贴纸。小女儿最喜欢他来的日子,因为二爷爷的口袋里永远装着一丝神秘和些许小快乐。
去年秋天,我换了新手机,把旧的那台给了二叔。他激动得像个孩子,当天就去办了卡,站在营业厅门口给我打了个电话:“侄儿,听得见吗?我是二叔!”从那以后,他接活的方式也变了。以前是蹲在街边等,现在会主动打电话:“张老板,今天有货要拉吗?我的车空着呢。”虽然十个电话有九个落空,但他却依然乐此不疲。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他开始注意衣着,常把那双解放鞋刷得发白;说话时会斟酌词句,虽然还是不太流利;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在学写字,用我女儿用剩的拼音本,一笔一画地描摹着“天、涯、若、比、邻……”。
两个月前,建材市场的王老板随口说了句:“都用上手机了,不印盒名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二叔为此琢磨了好些天,终于在上周给我打电话,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帮他设计一款名片。我因那段时间刚刚调整了工作岗位,有些忙,便也在忙忙碌碌中渐渐淡忘了此事。
今晚,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送走同学后,他还在门口等着。雪下得更大了,他的肩头还是一遍雪白。“侄儿,”他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层层打开,露出一叠崭新的名片,“你看这样行不行?”
我接过来。米白色的卡纸,质感意外的好。隶书端秀:“板车货运”四个字下面,是他的名字“蔡云龙”,还有那串我熟悉的电话号码。最让我惊讶的是,右下角还印着一行小字:“准时守信,价格公道”。
“这是……”
“你家小丫头林悦帮我设计的,到政府旁边打印店聂老板那里制作的。”他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他又说,“做生意要本分,这八个字最实在。”
我端详着这张名片。它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二叔这个人。可握在手里,又觉得沉甸甸的。 这哪里是名片,分明是一个小人物用了大半生,才为自己挣来的身份证明。
“很不错。”我把名片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口袋里,“留着,单位有活就叫您。”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临走时,他特意挺直了总是微驼的背,步子迈得稳稳当当的。
我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夜中。远处的广场上,庆祝小年的烟花正在绽放,一朵接一朵,把夜空装点得绚烂夺目。街边的面馆还亮着灯,老板娘正在收拾桌椅;物流快递站的小哥刚送完最后一单,呵着气暖手;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白炽灯明亮如昼,照着匆匆走过的夜归人。
这座小城睡了,又醒着。在它的脉络里,流淌着无数个二叔的故事。他们平凡如尘,却让这座城市变得真实可亲。忽然想起二叔常说的话:“城里好啊,到处都亮堂堂的。”
是啊,亮堂堂的。不仅因为路灯,更因为每个追光的人,自己活成了一道光。
雪还在下,轻轻地覆盖着屋瓦、街道和二叔那辆停放在巷口的板车。明天太阳升起时,雪会融化,车会继续前行,载着一个普通人的尊严,驶向下一个春天。(初稿于2006年,略有删改)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未名湖
编辑:廖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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