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与他热爱的土地打交道八十年了！

父亲常对我说，他一辈子就干两件事，一件就是带领全队人造田造地，另一件就是教儿子我改田改地。

父亲的大半生是一部在泥石流滩涂上造田改地的历史。老家洪家关乡花园村闫家台组，是一个国土面积1.4平方公里的山体滑坡区。近170年里，有历史记录就有4次山体滑坡4次泥石流。至于小规模的地质灾害几乎年年有，都没法统计。上级政府曾派省市地质专家来察看，鉴定结论：泥石流滩涂区，山体滑坡受灾区，地质灾害隐患区，不宜农业耕种，建议整体搬迁。

1981年，全国开始分田到户。那几年我伯伯当生产队（组）长，伯伯通常因事不在队里，父亲便代为行使队长职责。分田表决会上，父亲凝重地对大家说，现在包产到户，全队就30亩田，110个人分，人均不足3分田，是不能养活自己的。大家先造点田地出来，等时机成熟再包产到户不迟！

小时的我，屁颠屁颠跟着父亲。一天，我好奇的问，为什么全队人都喜欢听您的发言？父亲抚摸着我地头说，你以后可要跟我多学多看，就会明白。因为我讲得有理别人才信你。不对吧，我那些小伙伴说，队里只你和伯伯会打炮眼，会用炸药炸田里地里搬不走的大岩头。他们说那炸药可比我们过年玩的鞭炮厉害得多，一次就能炸飞好多大岩头。他们是怕你手中的炸药雷管，表面上才听你的。父亲继续说，的确生产队里会使用炸药人不多，炸药威力也的确大，但这个炸药包括雷管导火索，每个雷管都有编号，在县公安局是有备案，不能滥用，滥用会出人命的，爸爸也会因此坐牢的！至于其它事他们是真心听我还是假装听我的，作爸爸的没认真去想，只要发言做事有利大多数人就行了，其它的老爸不考虑。

那全队造田与单个农户造田有区别吗？我好奇的问道。有，区别大呢，全队造田如行军打仗。首先要鼓足士气，士兵要有精神气势，气势如千军万马，给人以激昂奋进。另外还要讲究方法，方法不当，累死士兵，有些需集中兵力攻打完成某一地，有些需分散开来之。作为一个领头人，必须先相信自己，然后才能让别人相信你！而单户造田，没这些讲究。

父亲在会上表态造田后，全队百姓说干就干。可具体实施起来，实际困难就比想像中大得多。滑坡滩涂地带，肥土早被暴雨冲走，留下不是粗粒砾石块，就是巨石拦卧裂缝密布的堰塘，连生命力顽强的芦芭茅都绕开这鬼见愁的地方生长。极目远望，白茫茫的乱石山坡上，只零星生长几根快枯死的杂草。

造田没干两天，全队有的社员就抱怨这里岩大石多，那里的乱泥巴臭水多。此时我父亲叫上年幼的我说，这次你看看你老爸，是怎么样鼓足士气的，你学学，对你将来有所帮助。只见父亲走向我们队最大硅铁石上，挥舞着手里的八方锤，激情高昂地说：大家千万不要半途而废，也不要嫌弃这里穷山恶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造田的宝贝，样样是宝，老人常说造田的几大法宝，岩头是田的骨格，泥巴是地的肌肤，水是田地的血液，扎实吃苦的干劲，缺任何一样都造不成田。

大家今天给记住，舍得一身劲，幸福全家人！我们造田地，后人逮饱饭，干！干他个热血沸腾，拼他个日起日落！不求我们思想光芒光芒万丈，功绩千秋万代，但求充实生活感动自己！请记住岩头的尽头是泥巴，泥巴尽头是岩头。只要把泥石流氹氹湾湾凹凹垉垉上岩头，堆垛成一壁壁坎坎儿，一道道沟沟儿就能开荒成地。只要挥动我们手臂上的十斤大锤六斤钢錾，撬动我们手臂上六尺钢钎丈长枕木，就能劈开拦路的铁岩，就能移走千斤巨石，耐心把岩石一矿车一矿车拉走垛好，一块块垒好成田坎地墙。移不开的拦路虎，我们就用炸药雷管轰开它炸走它！我们就能造好田种上水稻谷子。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在那两年里，队里全家老小都参加这场轰轰烈烈的造田改地运动，那种惊心动魄的场面，至今深深震撼着我。运动中，中年男人作开田先锋，负责勘察地形，打炮眼爆破岩土方，他们有经验，懂技术。青壮年男人作造地主力军，负责抬岩撬岩移岩，他们有的是力气。老年男人负责垒岩垛墙砌坎，他们技术纯熟，方法多多。妇女半边天，紧跟男人奋勇而上，青年妇女负责挖沟挖土拉矿车，她们巾帼不让须眉。中年妇女负责填土平土挑碎石永葆青春本色。六十岁老奶奶们老当益壮，抢先负责烧茶送水工地做饭，凸显她们原来的劳动本色。孩子们放学放假后，不忘在深山里找些枞菌摘些野葡萄，溪沟里翻几只螃蟹，稻田里捉几条泥鳅，改善一下大家伙食。那段时间，别个队的社员也争相跑来支援我队，有的送来几背笼红番薯白萝卜，有的直接来抬岩头拉矿车堆副坎。领导听闻闫家台造田壮举，也时不时派来围鼓队唢呐手助威呐喊。大家中途休息时，还不忘一起拔河，唱山歌，扭腰舞，全然忘了刚才造田的疲劳，全然忘了这是改地的主战场。经过大家一年的齐努力，闫家台全队新开稻田40亩，旱地30亩，连同原本30亩田土，人均田地由三分升至九分，足可养活大家，包产到户时机成熟！

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更大考验降临在闫家台全队身上。这年年滑坡岁岁泥石流的荒山，明明刚开好田改好地，第二年春夏暴雨如泻，山体又发生大滑坡。大家辛辛苦苦花去一年心血的田地，被突如其来泥石流淹埋了百分之七八十。一夜之间，全队人都哭了，老人的头发也一下子白了很多。

关键时刻，父亲又叫上年幼的我，让我学着点他的那份在乡亲前的造田号召力。只见父亲精神抖擞走向田间，把大家聚集拢来深情的说：山老爷把我们新开的田地给淹埋了，那是山老爷不长眼，那也是山老爷对我们考验，看我们是块生铁还是块好钢。田，我们还是要继续造的，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我们不造田，我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天上掉，地上冒吗？天上是不会掉的，只有地上冒这条唯一路可走。你们知不知道，我站的这块地方，从1852年第一次跨山，我太太就在这脚下开荒造田，他一生开两次，淹两次。我爷爷手里，一生开三次，塌三次。我父亲手里开两次，埋两次！现在在我手里，这块地方又是第二次开田。大自然考验我们意志，我们意志不能就象这大山给吓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垮了再开，再垮再开，至止完全不跨！力气使了，会再来，我们意志垮了，就真垮了！

父亲领导全组开荒运动，影响更多父老乡亲，我也在他耳濡目染长期影响下，从一个传统大学生变成新时代的土地改造者。

2006年，我人生迎来第一次在外面闯荡失败，灰溜溜地从务工城市逃回了家。此时平素热情的乡亲一下子对我冷淡了很多，时不时背后议论，大学生有卵用，还不照样窝土粪了！父亲倒平静劝告我，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就真正输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心太浮躁，缺少泥巴那份沉稳，成不了大气候！下个月初，你哥要去细砂坪跟你芳亨哥搞农田水利改造，你去磨炼一下，顺便看一下你能不能学以致用。走时父亲把他手里用几十年的手大锤，钢钎，岩錾，撬棍四大开田法宝郑重交给我说：好好干吧，大学生就去窝一回土粪，别让老爸失望。这些东西现在老爸也用不上了，现在把它交给你。或许你农田改造时用得上。

就这样我带着父亲殷切希望，和华宇公司工程车翻过九龙山公路，直到山麓下的徐家桥，车子开始颠簸起来，趴在车窗外一看，路面坑坑，高低不平，时而稀泥时而水坑，车也越来越摇晃厉害，快把我早上吃到肚子的东西倒出来。中途车子熄了三次火，只惹得司机骂道，跑车几十年，老子最不愿意跑细砂坪这鬼路。个把小时后，直下一个镰刀状的千多亩大坪地，问司机方知是朝南坪细砂坪。司机说这细砂坪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是外地人不愿进来，本地人出去困难的山旮旯。这两个大坪秋冬是个干坪，找不出几滴水，要说有水，那都是当地人哭地眼睛水。哎，这坪里你看到的全是一块块砾石，所以叫细砂坪不叫细沙坪。而春夏梅雨暴雨季节这里又是一个千亩大堰塘，整个坪里的洪水，环绕四周猫子垭九龙山的山洪，周家垭徐家桥的暴雨都会一股儿向这坪中心扑来。坪里有几个小天眼小天坑直通地下阴河。下暴雨了如果天坑阴河水泄排不快，这坪就很快成大水盆了。我们这次农田改造主要任务是疏通水道，扩大天眼，为以后暴雨季节洪水排水通畅便捷做准备。

这次细砂坪农田改造分三个标段，我们是第二标段，进驻老细砂坪小学，是整个农改重点标段，占总工程量的一半，其公司主要施工骨干均放在这段。大概我是个大学生有点文化，又在桑植县水能资源有限公司搞过水库地质勘察，工程技术组把相关技术事项交我打理。大家下车后，我首先想到父亲造田时，先到现场粗略观察，然后制定具体方案的步骤。经过详细调查第二标段工程难点，是通向坪中心自然天坑几大排水孔的扩大，和两边靠九龙山麓下废旧溪沟河道的疏通。这条废旧河道，长达近2公里，大约15米至20米厚，河床底下是地下阴河，阴河到底长什么样，我们缺乏精密地质探测仪，无法有效探测。这时我又想起父亲每次遇到这样情况，凭山石间水势走向，泥土岩石里水声大小，相关动植物活动踪迹及轨迹进行估计。另外我还发现河堤两岸的河沙，大量日积月累的沉积浮沙。浮沙之下是地下阴河的地质结构顶层，在这上面建防洪大堤，排水河道，就要充分考虑在施工中防震，要不然就会破坏原有的地质力学结构。河床及浮沙底层，一旦破坏，增加工程量不说，严重影响原有工程地质和原有地下水排水流速。

这里原有河道狭窄，河道里侧是喀斯特地貌的九龙大山，大山山麓小山余脉直插入河床，河床中的巨石怪石林立，地下暗河，天坑，浮沙密集，施工安全隐患大，大型工程设备无法进场高效作业，再加上附近民宅众多，七百米远便是细砂坪中小学及集市。为了工程质量，为了工期按时完成，在当地干部群众建议下，集思广益，一直认为小烈度爆破施工伴人工后续砌堤扩道是行之有效的方法，虽然这么做有可能对河床下不厚的阴河岩层有震动破坏。但目前综合各方面利弊，也只能这样施工。

芳亨大哥时常往返工程其它两标段，第二标段施工前河道勘察，炮石工程，大多落在我身上。因为我跟父亲在开荒时学会怎样打炮眼，怎么计算导火线长度炸药用量，雷管的布置，怎么点火爆破，怎么样排除哑炮。除此之外，我还要根据工人施工中河堤斜度，弧度进行测算核对，找出与图纸差距原因，提供可行的施工方案。核对校对参数在整个工程中至关重要，关乎整个工程质量。这些工作与困难，我和甲方、监理都逐一解块。日子过得飞快，经过十一个月艰苦奋斗，我们第二标段率先完成，不久其它两标段相续完工。当我们回来时，细砂坪百姓热泪盈眶，沿路给我们车上塞满了柑子，表达对我们工作的感谢。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这片洒满我青春汗水的地方。面对细砂坪青山绿水，深感农民对土地深情，深感农民种地的艰辛。我的双手经过这一年风霜雪雨也变得如树皮一般粗糙起来，而我的暴躁性格如老父亲所希望的，戒去了不少浮躁，多了一分沉稳。

2020年9月一天，我从外地回来，父亲问我，你们改造的细砂坪，如今变得怎么样。要不要再去实地参观一下。

当我和父亲开车到达当年洒满青春汗水的朝南坪细砂坪时，顿时被眼前翻天覆地的变化所震惊。昔日坑坑洼洼公路不见了，呈现在我面前是整齐宽阔的乡村公路，昔日遍地所见农户破旧老木屋老土屋找不到了，取而代之是一栋栋整齐的乡村别墅，别墅一二层走廊上大多挂满一排排金灿灿的烤烟叶。秋风徐来，几个老大伯正迎着秋天温暖的阳光翻动打理着它，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家家户户不太大的塔子里，停着大大小小摩托车农用车小轿车。

轻轻走进靠集镇的几百亩农田边，到处是水稻收割后空气夹杂的稻谷淸香，部分农田还水汪汪的，水田里时不时蹦出几条小鱼來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沿农田直走，一垄垄收割后烟草茎杆新发嫩芽，看得出这是春夏天栽种烤田的烟田。农改后，烟田呈规模化栽培。细砂坪的烟是出名的，有几十年栽种历史，是制造高档香烟主要原料，也是当地农户主要经济收入。走进靠山麓的河堤旁浮沙地里，一排排整齐的葡萄架上，挂满串串紫色水嫩有机葡萄，娇娇滴滴，惹人喜爱。几个漂亮妹子正忙碌的摘下，身旁的几个健硕的后生飞快的剪去残果装进纸箱，邮政服务人员也把车开进田园里，有条不紊装上绿色的货厢车。

走进当年那段工程最难的山边排水河道防洪大堤，据当地老乡说，农改时修的堤坝现在已稳如磐石，发挥着巨大防洪泄洪畜水功能，虽然已是秋天枯水季节，河道里仍潺潺流着一股股清清的小溪流，给我这个曾经的热血青年诉说这十几年的变化。青山绿水之间，九龙山下白云朵朵，成群的白鹤在秋天原野尽情展翅高翔。白云下一张张奔驰而过的轿车里响起一阵阵优美歌声，是《醉美还是八大公山》《今天是个好日子》等流行民歌。

走在细砂坪学校，旗杆上国旗迎风飘扬；走进细砂坪村委会，抚摸宣传墙上那面鲜红党旗党徽。我沉思着，眼前所有这一切大变化，正因为在党的正确确导下，这昔日贫困小乡村发生翻天覆地的山乡巨变，焕发出朝气蓬勃的乡村活力。

＂儿子，细砂坪变化真大。这里面你也有一份贡献。走，爸今天高兴，咱们到农户家中称两斤草烟带回去，你老爸喜爱抽这烟叶，这烟叶有名，有劲道。＂

＂儿子，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咱们十几年前开的那块荒地今年夏天下暴雨时垮塌淹没了，咱们得抽空把那块地重新挖出来。＂

＂爸，你晓不晓得，咱们村纳入2021年桑植县基本农田改造村名单。您这次就安心在家，我所在华宇公司参加我们村农改工程投标，届时中不中标，我都会为家乡发展出谋划策。＂

＂哦，那还是党的政策好，贴心为民。＂父亲开心的笑了，笑得那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