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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欣赏丨旧碗柜记

老家厨房的幽暗角落,静立着一座木旧碗柜。年深日久,暗红色的漆皮剥蚀如鳞,露出内里温润的木纹,蜿蜒盘曲,竟似老人手臂上贲张的筋脉,无声地诉说着光阴的刻痕。每一次开启,柜门便发出悠长滞涩的“吱呀——”,那声音沉甸甸的,裹着岁月的尘埃,轻易便将魂魄拽回数十年前的时光深处。

彼时正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年月,湖南乡下的日子清苦,却也蒸腾着粗粝而旺盛的烟火气。父母常是披星而出,戴月方归。一家人的谷,全系于他们从泥土里刨出的咸涩汗水。这樟木碗柜,是母亲当年的嫁妆,也是家中最体面的“保险柜”,珍藏着点滴积攒的微薄希望。

犹记一秋夜,父亲收工后偷偷摸黑下河,用卡子网回几斤小白条鱼。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细细剖洗,在铁锅上文火慢焙。鱼香如丝如缕,勾得我与姐姐腹中馋虫翻腾。焙好的小鱼被郑重藏入碗柜深处,只待明日全家享用。孩童的饥肠最是难熬,半夜饿醒,趁着父母去队里开会,我们竟鬼使神差爬起来,摸黑开了那沉重的柜门。狼吞虎咽几条小鱼后,却忘了关门!待惊觉,柜门洞开,一盆干焙鱼早被闻香而来的猫狗扫荡一空。那空盆如一枚冰冷的钉子,至今钉在心头——旧碗柜第一次用它腹中的虚空,让我们懂得,舌尖一点微末的甜头,原是父母汗珠摔八瓣的浇灌。生活不易,当惜之护之。

家中添了小弟后,碗柜的“守卫”更显艰难。一次晚饭后,柜门未及关严,家里的大黄狗便溜了进来,将残羹剩饭连同那凝脂般的一大海碗猪油,舔得精光!那碗油,是全家五口人一月炒菜的指望啊。母亲发现时,只轻轻一声叹息。我们垂手侍立,屏息噤声。那洞开的门,像一道无声的斥责,从此烙进心底。自此,关严碗柜门成了饭后顶要紧的仪式,再不敢懈怠。碗柜无言,却以它空荡的腹腔,反复低语:节俭,是持家的根本。

物资最紧巴的年头,生产队难得地分了二斤金贵的茶油。母亲用个青花大瓷缸盛了,稳妥置于碗柜高处。孩童懵懂,哪识得茶油?只当是新奇饮品,悄悄寻出。我倒出小半茶缸,满怀期待啜一口——哎呀!一股生涩的苦味直冲喉头!姐弟几个一合计,这“难喝的茶”留着作甚?竟偷偷倒了个精光。母亲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细细告知这是炒菜的命根子。为防我们再次“暴殄天物”,她找来一副铁木插销,牢牢钉在柜门上方。那小小的铁木机关,成了我们莽撞的冰冷见证,也如一道无声的符咒:一粥一饭,一丝一缕,浸透汗水的咸涩,当思物力之维艰。

姐姐六岁,我五岁,小弟才蹒跚学步时,父母总叮嘱:“莫乱开碗柜门!”我与姐姐尚能管住手,小弟却最是鬼精。他人矮够不着那铁栓木插销,竟不知从哪拖来条小板凳,举着它一下,两下,三下……硬生生用凳角顶开了那碍事的木插销!只为偷吃柜里香喷喷的油渣子。他吃得小脸油光发亮,得意洋洋,碎渣掉了一地,又便宜了守候的老黄狗。母亲见了,并无苛责,只无奈笑道:“这伢子,太机灵了。”那小小身影奋力顶开柜门的画面,成了岁月里一枚温热的印章。旧碗柜,便是这童趣最忠实的守护者。在父母宽容的目光里,我们磕绊长大,也渐渐懂得,家的底色,是那无言的包容。

白驹过隙,当年的孩童皆已鬓染霜雪。我亦年过半百,女儿海外求学归来,言及恋爱,对象是省城小伙。一日,她笑嘻嘻偎着老奶奶——我的母亲,半是撒娇半是认真,竟讨要起嫁妆来,且点名要这个旧碗柜!闻之,心中百味杂陈。喜的是,女儿未被都市浮华迷眼,仍眷恋这盛满家族记忆的老物,念旧惜物,家风未泯;忧的是,这母亲六十年前的嫁妆,早已漆皮斑驳,合页锈涩,如何配得上省城新居那锃亮的“高大上”?

指尖抚过碗柜的伤痕,每一道划痕,每一片脱漆,都是光阴的吻痕,连缀着或甜或涩的旧梦。它见证过父母为糊口奔波的艰辛,见证过我们姐弟打闹贪吃的童年,也见证了一个普通家庭在时代浪潮里的浮沉。在那物质贫瘠的岁月,它守护着一家人对温饱最卑微也最滚烫的期盼。如今,它虽旧,却成了情感的容器,是这个家最厚重的“传家宝”。

常忆起昏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着小桌吃饭的光景。饭菜至简,却因团聚而暖意融融。父母会讲些陈年旧事,生产队的趣闻,也会说起湖南这片红土地上,那些为心中灯火不惜抛洒热血的先辈传奇。我们扒拉着饭粒,听得入神,偶尔为争一块油渣子嬉笑打闹。那时虽穷,一家人守在一起,便是最大的富足。旧碗柜静立一隅,如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收纳着这人间烟火气,也将那些关于奋斗、牺牲与希望的故事,悄然织入我们的血脉。

日子好了,搬进敞亮新居,家具几度更新。唯有这旧碗柜,倔强地留驻在老厨房的一角。它像一条坚韧的藤蔓,牢牢系着游子的心。它让我明白,任凭世道流转,有些东西断不可丢——是那血脉相连的亲情,才是生命出发的初心和来处,是那些带着体温的记忆。父母用他们的勤劳、节俭与宽厚,无声地书写着家风;而他们口中那些关于土地、关于奋斗的故事,又滋养着我们向上向善的学风。

细想,女儿所求,情之所至。这碗柜虽旧,其值难估。它是一段家族史的坚实物证,凝结着老一辈的坚韧与辛劳,封存着我们童年的懵懂与欢愉,更承载着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如湘江般奔涌不息的精气神。让它作为嫁妆进入省城的新房,不正是在新的土壤里,播下一颗关于“家”的古老种子么?它将在那里,继续讲述光阴的故事,提醒后辈:莫忘来路艰辛,当惜今朝不易,让这家风学风,如星火,在新时代的苍穹下,传递不息的光明。

终于,与母亲相视一笑,允了女儿。心中块垒顿消。这哪里是送走一件旧家具?分明是让一份沉甸甸的情感,一种无形的精神,踏上新的旅程。它将带着三代人的体温与记忆,融入一个年轻家庭的脉络,续写新的篇章。而我,会守着老屋,守着关于这旧碗柜的无数晨昏——它们早已融入骨血,是我此生最丰厚的行囊。

世道奔涌,人皆逐新。旧物如斯,岂止木器?它是一个时代的注脚,是东方家庭“敬惜物命”的朴素哲学。它无声诉说着:生活之不易,以勤勉守护;家人之温情,当以包容滋养;而那份由苦难与坚韧淬炼出的精神底色,更需代代相承,在光阴的长河里,生生不息,温润如初。

想来不久,这老友或真要告别故地了。恍惚间,似见它已安然立于省城新居的一隅。在璀璨的灯火下,它那身经岁月摩挲的木纹,将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光芒——那是属于泥土的温厚,属于岁月的沉香。每一个凝视它的人,或许都能触摸到那份跨越山水的暖意,听见那来自岁月深处的、悠长回响。而我,唯愿它在新的屋檐下,继续静默地守望,让这如水般绵长的家族故事,涓涓流淌,永不断章。

(作者:未名湖,系湖南省委党校2025年春季学期县处级干部进修班学员)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未名湖

编辑:张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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