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名湖

一

今夜雨歇，圆月如洗。

清辉漫过四表哥家院中那株老桂花树，筛下落花细密似满地碎银。树下藤椅里，蜷缩着我的大姑。她今年该是百岁又二了吧，具体生辰早已湮没于时光的褶皱里。月光敷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竟奇异地洇开一丝孩童般的俏皮，甚至带着点诡谲的意味。干瘪的嘴唇翕动，哼唱起一段无人听懂的、仿佛从远古飘来的童谣。那调子断断续续，像秋风中颤巍巍的蛛丝，缠绕着桂花的清冽幽香，也缠绕着她跌宕如山的百年光阴。

岳父出生在湘西北慈利县农村，家中哥兄姊妹共十人。大姑是岳父的胞姐，排行老大，我们又都叫她大伯。她年轻时做农活一把好手，搬运柴禾时受了伤，左腿微跛。故行走时身体便有了轻微的倾斜，仿佛一生都在与一股无形的风较劲。乡人相传，她曾遭遇指腹为婚，年少时有过一段不堪而短暂的近亲婚姻，最后伤痕累累地回到娘家。还不到30岁的大姑，她神情时常恍惚，疯疯癫癫，口中念念有词，执着地要去读“脱盲班”。跛足，呓语，对逃学的顽童怒目而斥甚至动手，使得她成了村里人眼中既可怜又可怕的“怪人”，泥团与嘲弄是家常便饭。

此等光景维持近十年。在“投胎莫到烂岩滩，有女莫嫁道人山”的绝望歌谣里，在娘家兄弟对未来姐夫“厚道可靠”的评断下，她别无选择地嫁给了道人山上那位同样沉默如石的庄稼汉——张大伯。在大姑和张大伯年近不惑之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大饥荒那段特殊岁月里，两颗需要抱团取暖的心贴在了一起。

道人山，海拔千米有余，千仞绝壁，云深不知处。耕牛需在幼小时用背篓驮上山场，稍大的牛牯竟无路可攀。按家乡人的说话，这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张大伯，魁梧如山，沉默如土，却将这二婚的、跛足的、带着几分癫狂、痴气的妻子，视若珍宝。日子是苦的，汗珠子浸透衣背，仅换得裹腹之粮。然而，大山的怀抱里，生命依然顽强地开枝散叶：大表姐、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小表姐相继降生。若依循山民祖辈的宿命，他们将在贫瘠中熬煮岁月，等待四十年后那场姗姗来迟的“乡村振兴”之风，将易地扶贫搬迁的福音和风力发电机的巨大叶片一同送进这深山褶皱里。

二

但大姑不认这命定的剧本。早年那没有文化的苦，她尝够到骨髓里。那识字的渴望，那对“睁眼瞎”的恐惧，像藤蔓勒紧了她的心。她一次又一次地缠磨着张大伯，声音不高，却带着铁一般的决心：“搬下山去！搬到有学堂的地方！娃儿们不能再像我们一样，做山里的睁眼瞎！”

张大伯的厚道，最终化作对妻子执拗的顺从。四十五年前那个寒冬的清晨，道人山迎来了罕见的大雪，天地一片混沌。一家七口，五个孩子，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七岁，在年近六旬的张大伯带领下，披着破旧的蓑衣斗篷，挑起全部家当——几口铁锅，几厚叠碗瓢，几床旧棉絮——如同远古迁徙的部落，一头扎进了漫天风雪里。山道被雪吞没，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七天，整整七天的跋涉，他们才像疲惫的候鸟，降落在石门县三板桥乡（今夹山镇）一个陌生的村庄边缘。

落脚只是开始。三年颠沛，是他们向土地和人心叩门的艰辛历程。鸭棚的腥臊、祠堂的阴冷、牛棚的四面透风，是他们临时的巢。三易其址，尝尽白眼与冷遇。这哪里是简单的搬家？分明是古时“孟母三迁”在现代深山老林和平原丘陵里的悲壮重演。支撑这一切的，是大姑眼中那团不灭的火——学校房檐下传出的朗朗读书声，是她灵魂深处的灯塔。

三

最终，他们用汗水与谦卑，在村庄离学校不远的水库旁，换得了生产队废弃的三间牛棚。这便是梦想最初的、也是最坚实的基座。两代人，十数载光阴，牛棚在汗水的浇灌下脱胎换骨，渐次立起了遮风挡雨的砖墙。土地承包的春风吹来，他们分到了赖以生存的田亩山林，终于像一滴水融入了河流，脉搏与这片接纳他们的土地渐渐同频。

大表姐，乃家中长女，随家来迁时已长大成年，不久嫁回老家邻村。其女儿、女婿均大学毕业，现就职张家界市内金融机构。二表哥为家中长子，年届六旬了。他为支撑门户、照料弟妹，错过了读书，也错过了姻缘，像一根沉默的房梁，将一生献给了这个大家。三表哥，天赋聪颖，性格叛逆。他一手风琴、笛子、小提琴能奏出山泉般的清音，却也因耽于艺术之美，与大学门槛失之交臂，婚姻也曾离散。幸而女儿承其慧根，勤勉苦读，终入一线名校研习，成为家族知识塔尖的明珠。他自己也在岁月流转中，觅得晚晴真爱。四表哥，娶得贤妻，育有两女。奖状，从小学到大学，到研究生，层层叠叠贴满了老屋翻新的墙壁。他在天命之年，大女儿中国人民大学研究生毕业，携博士夫君落户武汉，事业腾达，新添麟儿，幸福满溢。小表姐，在石门安稳十年，读完高中后，却因青梅竹马的牵绊，毅然逆流而上，嫁回道人山。她用近三十年的青春汗水，在故土重新开荒拓土。种植烤烟，脱贫致富。当乡村振兴的东风吹绿山野，当巨大的风力发电机如白色森林般矗立山巅，她终于收获了迟来的甘甜——儿子大学毕业教书育人，儿媳悬壶济世做了白衣天使，丈夫对她的疼爱也一如当初。

而张大伯，那位沉默的引路人，在经年累月的劳作中耗尽了气力，于三十年前在石门县夹山镇刚落成的新宅里长眠。遵其遗愿，魂归故土道人山，安息在老屋旧址后的山坡上。坟茔向东，静静凝望着石门的方向——那里，有他带下山的血脉，有他用肩膀扛起的、子孙们书声琅琅的崭新世界。

四

正值人间五月天。

此刻，道人山巅。十三架龙源电力的白色风车，巨大的叶片切割着流云与山风，发出低沉而恒久的轰鸣，仿佛大地沉稳的呼吸。风车之下，千亩烤烟田碧浪翻滚，绿得惊心动魄，如排兵布阵般铺满山洼垄亩，气吞山河。小表姐，早已搬进风电项目带来的安置新居，白墙黛瓦，土家飞檐，窗明几净。不远处，大姑和张大伯家旧居的遗址，静默在野草与山风中，像一枚被时光磨亮的勋章。

石门县夹山镇某水库旁，三栋砖房沐着暖阳。其中两栋的墙壁，是另一种惊心动魄的风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奖状，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无声的家族史诗长卷。从稚嫩的铅笔字到遒劲的大学名号，记录着这个家族从泥土深处向知识星空攀爬的每一寸足迹。四表哥家门前的桂花树下，大姑安坐如佛。她浑浊的目光，温柔地抚过满墙的荣光，手指在空中虚点，喃喃自语：“这个考上了大学…那个要去读博士了…” 那神情，是历经劫波后的安详，是对文字与知识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顶礼。她的眼睛里，沉淀着百年沧桑，也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对“读书”二字的无上尊崇。

大姑满百岁后，时光在她身上变得粘稠而缓慢。瞌睡如潮水，频繁地漫上来。她常在似睡非醒的混沌间，口中反复呢喃着两句箴言，如同古老的咒语，又似永恒的童谣：“树挪死，人挪活……”， “养孩儿不读书，等于养头猪……”。声音含混，却字字千钧。她常在这自语的余音里，头一歪，沉沉睡去。

五

我时常凝望她沉睡的侧影，思绪万千。若当年，她安于道人山的贫瘠，像祖辈一样苦熬、苦等，四十五年后，乡村振兴的东风也终将吹绿那片山野，风电的叶片也会在她旧居上空旋转，带来温饱甚至富足。然而，水库边学校瓦檐旁的宅院中，那满墙的奖状呢？那中国人民大学、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呢？那在都市里扎根开花的博士、硕士们呢？这一切的繁花硕果，都将不复存在。

大姑，这位看似被命运遗弃的跛足农妇，以洞穿世事的远见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点燃了“知识改变命运”的星火。她像一位固执的舵手，在风雪交加的寒夜，毅然调转家族破船的航向，驶向那所水库边的小学校。她所经历的“孟母三迁”般的磨难，不是为了一己温饱，而是为了斩断愚昧的代际传递，为子孙后代叩开通往广阔天地的知识之门。

也许在某个桂花馥郁的午后，或某个月色如水的静夜，大姑会在这两句心爱的童谣哼唱中，安然睡去，不再醒来。但那童谣的种子，早已随着满墙的奖状、随着山巅风车的转动、随着子孙们朗朗的书声，深深植入家族的血脉。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句子，而是一种精神图腾，一种在绝境中也要仰望星空的倔强，一种用教育对抗宿命的无声呐喊。

这微弱而执着的童谣，必将穿透岁月，成为后代子孙们信仰的灯塔，在每一个需要抉择的路口，引导他（她）们，以梦为马，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