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小丁香儿
文/未名湖
家中有银渐层折耳猫一只,女儿赠名“小丁香儿”,时年一岁零三月。初时,我对猫之厌弃如避尘秽——单是那永无宁日的落毛纷飞,以及日日躬身清理猫砂的琐碎劳役,便足以令人生出无限烦忧。
小丁香儿降生同胞三只,她最弱小,又天生折耳,身价自然黯淡。恰逢家中鼠辈悄然猖獗。妻力主“人才引进”,我勉强应允,权当招纳一名捕鼠警官,聊解鼠患。
家中零食,因妻持减重之令,向来“坚壁清野”,鼠辈久无油水可捞,踪迹几近于无。后来家族添丁,人客渐稠,零食丰盈;加之屋宇年迈,空调管道缝隙豁开,竟为鼠辈悄然洞开方便之门。初时只觉饼干微动,疑是孩童手笔。待到春日翻检衣柜,一股酸腥混杂尿臊的浊气扑面袭来,才知大事不妙。阖家老少十余双手齐动,楼上楼下翻箱倒箧,竟扫出鼠粪数十粒!——那无声无息的啮食与秽污,已悄然蛀蚀了日常的安宁。
小丁香儿初临寒舍,怯生生一声轻“喵”,竟径自踱入卫生间。只见她立于便盆沿,前爪轻刨十数下,随即稳踞其上,屏息凝神。须臾间,七八粒圆润之物便悄然入池。事毕,复又轻刨边沿似有沙石覆盖妥当。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丝滑,竟无半点污浊外溢。那银灰色底毛在灯光下流淌着月晕般的光泽,小小身躯绷紧如弓,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使命——我一时怔在当场,向来对猫的成见,竟被这小小生灵天生的洁癖撞开了一道缝隙。
过往我对猫素无好感,大抵源于文坛旧闻:钱钟书与林徽因同住京城胡同,两家之猫争斗不休,竟至主人隔空叱骂,最终情谊尽断。猫在我心中,遂与“惹是生非”四字紧紧勾连。
然而小丁香儿以其素洁自持,不由人不心生怜爱。自此我每日奉上猫粮猫条,精心侍弄猫草如护新苗。最妙是共赏鱼缸时光:她蹲踞一旁,一双圆睁的杏核眼倒映着斑斓鱼影,那对撑不圆满的折耳仿佛被无形春风抚过,微微卷曲着聆听水声。人猫静默,室内惟闻墙上石英钟的嘀嗒,细密地给猫咪喉间那低微如泉的咕噜打着节拍。此般沉静,竟让浮生偷得半日空灵,宅居之乐,莫过于此。
因了这位小主,知天命之年的我竟不得不日日登高伏低,陪她楼上楼下追逐嬉戏。如此这般,不仅家中鼠患全无,且经年累月,纠缠我十余载的腰颈沉疴,竟在不知不觉间遁形无踪。一日她新剪指甲,攀爬窗帘至高处,一爪踏空,竟如银色绒球般跌落,跛行良久,眼神无辜如蒙尘明珠,令人心尖揪痛。
三月前,小丁香儿周岁已满。夜阑更深之际,忽有凄恻哀鸣破窗而出,彻夜不息,引得小区外流浪公猫徘徊逡巡,将门外兰花花盆踏得狼藉一片。原是春情萌动,远处似有不可见之爱意正隐隐召唤。忧虑添丁难养,只得狠心携她至宠物医院行绝育之术。
术后的小丁香儿,仿佛被命运之手悄然削去了一角魂魄。昔日那清越的呼唤,也逐渐彻底沉入寂静。偶有牵她外出散步,邻家那只威猛雄健的狸花猫小哥踱过眼前,她目光如止水,竟无丝毫之涟漪。她依旧温驯,最爱将两只前爪轻搭我膝,专意享用猫条,仿佛那是世间至味。偶尔游戏间被我逗恼,也不过是“啊呜”一口轻衔我手,待我呼痛即松,眼中嗔意一闪即收。
然而饭量如常之下,小丁香儿身形竟日渐单薄,如今体重仅六斤有余,比术前锐减一斤。那份沉默的消瘦,宛如灵魂深处有盏灯在缓缓调暗……
鼠事警勤之余,她亦常独卧门内窗台,静候主人回归。彼时,那银灰色被毛在暮光里仿佛浸染了沉郁的灰蓝。她圆睁的双眸,那昔日跃动的星子也似蒙上了一层薄雾愁云。
夜深人静,我凝望她沉睡的身影,心中忽涌起无名的怅惘。那一次冰冷的手术,是否如一道无情的闸门,骤然截断了她生命深处奔涌的河流?春回大地,万物萌动,我们是否以爱的名义,悄然剪断了自然赋予她的、通往未来的生命延续?这温柔的剥夺,是否在无形中侵凌了某种深不可测的生命循环律动之尊严?
小丁香儿依旧在我膝头小憩,温热的躯体如一片轻羽。窗外,今年的丁香花已谢了又开,氤氲的香气浮动着,无声注入这方小小天地。我指尖抚过她柔软的折耳,那里似乎仍收藏着未曾唱出的生命旋律——这银灰色的小生命,以无声的存在,将一道关乎选择与代价的永恒疑问,轻轻搁在了人心柔软而幽深的角落:我们以守护之名所行的截断,是否也悄悄磨损了生命星辰原本浑然的光晕?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未名湖
编辑:张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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