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名小湖

老家堂屋里摆着一个樟木打的老碗柜，从我记事起便放在这个或那个角落，默默分担家务，颜色早已和烟熏火燎过的墙面融为一体，灰尘、油污遍身，已经不识从前真面目。

小时候的我，虽然年纪最小，却总爱在家里充大，什么都要口头上“据为己有”。那时不过五六岁，从电视上学到了一个词，嫁妆，明明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就已经开始把嫁妆两字常挂嘴边。

妈妈有条很漂亮的裙子，小小的我很喜欢很想拥有，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要走，于是：“妈妈，你这条裙子好漂亮，以后可以给我当嫁妆吗？”我以为妈妈说“当然可以”是她的首肯，却不知道她的回答后面还藏着爸爸笑得直不起来的腰。

自此以后，我像是打开了任督二脉般，逢着好看的玩意儿便开口讨要：缺口的粗瓷饭碗、端菜的木质托盘、后院的稻草鸡窝，当然还有爷爷奶奶家那个大大的老碗柜。

童年的寒暑假，我是在老家的村里度过的。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电脑更是没有普及，我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和表姐一起等待卖馒头的小贩吆喝，“馒头——豆沙馒头哟——”悠长的叫卖声从村口传来，姐姐便会一手捏着奶奶给的两块钱，一手牵着我，奔向小贩的自行车。

姐姐很会安排，大一些的馒头一块钱两个，带给爷爷奶奶（她的外公外婆），小不点豆沙馒头一块钱有六七个，她带着我边走边吃。一旦小馒头是奇数，我们便会因为谁吃最后一个而大起争执，她觉得自己年纪大饭量大得多吃一个、我觉得自己年纪小她得让着我，谁也不服谁，最后还得靠作为退休老教师的奶奶出手，给我们一人一半。

我是个很有仪式感的小孩，买了馒头回来，我会从碗柜里找一只相对而言好看些的碗，再打开塑料袋，把馒头郑重地放到碗里，收到碗柜第一层正中间，然后再叫爷爷来打开碗柜，取出馒头，做一顿简单的早饭。

夏日天气炎炎，不过七八点，太阳便高高挂上枝头，奶奶会在清早煮好没有绿豆的绿豆稀饭，等着放凉后配着馒头、盐菜一起吃。

我不觉得自己是个城里孩子，因为我的幼儿园同学都没有吃过酸盐菜，只有我吃过，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我的同学们都甚是鄙视。奶奶很会做盐菜，有白菜、青菜、茄子、豆角等等等等，她的泡菜坛子里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每到假期我回到乡下，她都会炒上四五种，放在碗柜里，等着我慢慢发掘。

我喜欢吃酸盐菜，但是幼儿园尚未毕业的我并不能明白酸盐菜和奶奶的关系，总以为碗柜可以无限刷新不同的盐菜，于是某天午后，我趁着姐姐睡着了，偷偷跑到奶奶面前，郑重地问出了那个问题：“奶奶，以后这个碗柜可以给我当嫁妆吗？”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每回到老家，我都会自豪地向众人宣布：“这是我的嫁妆，长大以后要跟我去北京的。”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嫁妆的含义，便不再将这个话挂在嘴边，只是偶尔，爸爸妈妈会拿嫁妆碗柜打趣我一番。我属虎，年纪在乡下已经算是老闺女了，过年在家，爷爷奶奶免不得担心我的婚姻大事，被问得有些恼了，我便随口反驳道：“我的嫁妆碗柜脏兮兮地，都没清理干净，这让我怎么结婚嘛！”家里人突然似如临大敌般，竟开始分工了：姑姑说她负责清洁油污，爸爸说他负责打蜡上油，妈妈说她请台车，将碗柜亲自押送到长沙，只留下随口胡说的我目瞪口呆，要知道那时候的我甚至没有恋爱。

但也许是上天感知到家里人的激情，竟在三月生日时给我“空投”了一位男朋友，这更是大大鼓舞了长辈们，恨不得明天就将碗柜送到我在省城的家中。我想要开口制止，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索要嫁妆的，的确是当年小小的我。

我喜欢那个陪伴了我的童年、少年、青年的老碗柜，但也在反思所谓嫁妆、彩礼。我是个法学生，总是把新时代婚姻观挂在嘴边，但实则，我丝毫不了解何为婚姻的本质。妈妈轻拍我的脑袋：“小傻瓜，爸爸妈妈并不是催着你结婚，为你翻新老碗柜只是因为你喜欢。真正的嫁妆、彩礼，并非是双方家庭的博弈，而是对一个新家庭的全力托举，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习俗，也是父母对子女最真切的祝福。”

她复又说道：“你总是跟我们说，结婚是宪法赋予你的权利而非你的义务，爸爸妈妈仔细思考过，确实如此，你当然可以选择结婚或不结婚，只是如果你遇到了深爱的人，步入婚姻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爸爸妈妈只要你过得好、过得自由便足够了。这个老碗柜，可以换个名字，不是嫁妆，是礼物，更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对你的最真诚的爱。”

端午时回到老家，看着记忆里高高大大的碗柜，才发现柜顶此时不过我的肩膀。曾经要仰头看的爷爷奶奶，现在也佝偻了身子。记忆在消退，但情感从未磨灭。我仍旧喜欢蹲在碗柜前，打开柜门，仔细挑选一会儿吃什么盐菜，就如同儿时一样。我爱老碗柜，因为我透过它，深深爱着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