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玉兵
这场景,水一样漫上来,凉丝丝的,带着秋日的露气。我仿佛又看见那个大约二十岁左右、高大帅气的父亲,穿着一身或许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干部服,胸膛里揣着一团火,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向老家轿顶山山岗那边他从未抵达过的广阔世界。那时的他,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啊。上级组织的声音还在耳畔,学习的憧憬涨满心间,水利或农业的蓝图,在他脑海里或许已勾勒过千遍万遍——也许是治理家乡的某条时常泛滥的河流,也许是推广新的作物让乡亲们都能吃饱饭。他的脚步是轻快的,充满了那个年代一个有为青年对未来的全部热望。那天的太阳,想必是金灿灿的,照得通往山岗的那条土路都泛着光。
路的尽头,家的方向,站着他的父亲,我的爷爷李应财。爷爷不说话,只是沉默地从幽暗的屋里搬出那杆沉重的“爪子炮”(猎枪)。那杆猎枪,平日是用来向山林讨生活的,此刻,却成了裁决一个人命运的器具,冰冷而又无情。猎枪的沉默,比任何嘶吼都更具重量。他坐在那条承载了无数家庭重负的、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板凳上,一只脚稳稳地踩住猎枪的扣环。而另一头,那幽深的枪口,决绝地,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山风掠过,吹动他花白的发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以死亡铸成的壁垒。那是一种何等绝望而又固执的想法,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捆住儿子即将高飞的翅膀。“你去一下试试,”他的话狠得像山里的石头,一块块砸在父亲的心上,“你只要翻过那个岗岗儿走,我就死给你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丝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一边是青云之路,一边是生身之父的性命。那道山岗,不高,林木蓊郁,在当时的父亲看来,却成了他一生也无法逾越的绝壁。他转过了身。那团眼中的火,在转身的刹那,想必是倏地熄灭了,只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我似乎能听见,那理想碎裂的声音,轻微,却又震耳欲聋。从此,“李光明”成了曾用名,一个改名叫“李金初”的大孝子牢牢地系在了这个唤作“柏杨坡”的贫瘠的土地上,系在了那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弟和一个几年后来降临的妹妹身上。那身干净的干部服,想是也被他仔细地叠好,深藏了在箱底,连同那个再也无法触及的明天。
爷爷终究是走了,在小姑姑不满百天的时候。生命的接力棒,以一种无比沉重的方式,完全交到了父亲的手上。他成了弟弟妹妹们的“亦父亦兄”。我常常在想,那些深夜里,他看着熟睡的弟弟妹妹,是否会想起山岗那边的风声?那风声里,可曾送来远方课堂上的朗朗书声,或是水利工地上喧腾的人浪?他从不曾说,我们也无从问。他只是一头扎进生活的泥泞里,用他那副曾经“威武挺拔”的身躯,奋力拉拽着一大家子人,在贫瘠的年代里蹒跚前行。他的青春,就这样被剁碎了,拌进了一日日的柴米油盐里。
后来,父亲成了家,有了我们。四个姐姐和我的到来,像是五株亟需滋养的幼苗,将他生命中最后的精力也吮吸殆尽了。生活的重担,从“五个弟妹的兄长”,无缝衔接地变为“五个子女的父亲”。这座新的大山,比轿顶山、比爷爷的那杆猎枪更冰冷,更无情。它一寸一寸地,压弯了父亲的脊梁;一日一日地,磨蚀了他的健康。我记忆里的父亲,身影渐渐佝偻,咳嗽声成了家里的背景音,一声接一声,像是在拉着一架永远也拉不完的、破旧的风箱。那是一个无解的循环:感冒,吃药,再感冒,再吃药……仿佛一场永无止境的、与疲惫和衰弱的拉锯战。他的免疫力,就像一件穿得太久、洗得太多的旧衣裳,终于千疮百孔,再也抵挡不住一丝一毫的风寒。
即使这般困顿,父亲骨子里那份“不甘落后”的劲头却从未泯灭。为了我们口中的粮食,他像一头沉默的垦荒牛,向大山索取生机。自留山上蓊郁的油茶油桐,是他一株一株亲手栽下的;庞家大山那新开垦的二三十亩生地,也是他一锄头一锄头,在荒芜中刨出来的。我记得那些夏日,太阳毒辣得像要烤干人的骨髓,父亲就那样赤着膊,汗水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出一道道泥沟,他兀自不停地挥舞着锄头,在荆棘与草莽间,为我们刨出一个秋天金灿灿的玉米堆。那用小四轮货车拉了一趟又一趟的玉米棒子,哪里是粮食,那分明是父亲用血肉兑换成的,我们活下去的资本。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父亲身上浓重的汗味,那是我闻过的,生活最原始、也最沉重的味道。
他对自己,却吝啬到了极点。省吃俭用是常态,碗里的几片肉,总要夹到我们碗里;小痛小病,总是“忍忍就过去了”。我永不能忘记那一幕:一次犁田时,他因胃病痛得实在撑不住了,就那么直接地田埂上新翻的泥土与杂草之间,紧闭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那一刻,他不像一个已经连轴犁田了多日的劳动力,更像一个被生活彻底击倒的战士,连挣扎的力气都已耗尽,只能静静地等待病疼稍稍缓解,然后再挣扎着起来继续犁田。一起并肩战斗的黄牛,没有走开,在风中轻轻摇头嘶喊,像是在为他叹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的汉子,心里却始终为旁人留着一块柔软的地方。一次邻居大爷被狗咬伤,溃烂见骨,土郎中都束手无策时,是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深入大山,在悬崖峭壁间为他采来救命的草药。我记得大爷家人来道谢时,父亲只是摆摆手,脸上是那种惯有的、略带腼腆的笑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一年腊月二十九,我们土家正“过赶年”,厨房里蒸汽氤氲,家家户户弥漫着年夜饭的香气,邻居小孩被鞭炮炸伤虎口,咚咚的敲门声带来的不是埋怨,父亲放下刚捞起的腊肉,二话不说,拿起手电就隐入了漆黑的山林……他的善良,是他背负的所有沉重之外,额外加上去的一份重量,他却甘之如饴,仿佛这能给他苦涩的生活带来一丝别样的甜味。
父亲去世的日子,选择了那年黄金周的倒数第三天。假期的最后一天入土为安。 我后来才恍然惊觉,这时间的安排,何其符合父亲一生的为人。他连死亡的时间,都纳入了奉献的序列——选在长假将尽时离开,让在外工作的儿孙们不必额外请假,奔波往返;留出两天料理后事,在假期最后一日入土为安,大家便可收拾心情,各归其位,不至于因他的离去过多地扰乱了生活的节奏。一辈子为人考虑,连生命的终章,都写得如此克制而体贴。
乙未羊年八月二十三日(即2015月10月5日)15时54分,父亲永远地歇下了。他终于不必再在田埂上躺下休息,也不必再为谁的伤病深夜入山。他彻底地、安静地,歇下了。那副被生活透支殆尽的身躯,终于获得了永恒的安宁。
今夜,我遥望着生命里那座——父亲最终未能翻过去的山岗。它横亘在岁月里,沉默如谜,在星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峻的光。我曾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当年父亲翻过去了,他的人生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我们家族的历史又会如何被改写?或许会有显赫,会有另一种轻松与体面。但那样,或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个为弟妹撑起一片天的长兄,那个为子女耗尽最后一滴血的父亲,那个用草药与善意温暖乡邻的“李光明”。那个名字,最终没有刻在某个单位的门牌上,却深深地刻在了所有受过他恩泽的人心里。
父亲用他一生未能翻越的遗憾,为我们这些后人,垒起了一道足以遮风挡雨的、更高的山岗。那山岗,没有名字,它的泥土,是责任、是牺牲、是爱,也是无尽的、沉默的悲怆。我们如今都走出了柏杨坡,走到了比当年父亲梦想中更远的地方。而我们行走的每一步,都踏在他那宽厚的、未曾垮塌的脊梁之上。风过山岗,万籁俱寂,我仿佛能听见,那来自岁月深处的、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李玉兵
编辑:廖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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