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未名湖
老屋阁楼的横梁上,悬挂着那件蓑衣。棕褐色的棕皮已然发黑,像一片凝固的夜色。每有风从屋宇的档木空隙钻入,它便微微晃动,如父亲佝偻的背影在时光深处蹒跚。我总在谷雨、寒露归乡时爬上阁楼,伸手轻抚那些温软中夹杂着丝硬的棕絮——指尖触到的不是纤维,而是一整个时代的温度。
蓑衣是祖父编制的。他选取深山的野棕,在澧水浸泡数日,剥出棕皮,用竹针引棕绳,一针一线缝合而成。父亲继承这件蓑衣时刚满十六岁,那时他还不懂得,这件重达七、八斤的衣裳将伴随他挑着一个家庭的重担走过大半个世纪的风雨。
记忆犹新的是童年时的初春时节,我们姐弟俩时常冒着春寒,坐在屋檐下,等待外出劳作的父母回家。有一次清晨,看着冒雨抢做秧田的父亲远远地走回来,厚重的蓑衣披肩上扛着沉重而弯曲的犁辕。进到堂屋边,冻得嘴唇发紫的父亲来不及洗刷满腿的泥泞,便递给我们他犁田时捕捉到的一小蒌十数条活蹦乱跳的泥鳅。这时父亲便坐在门槛边喘息,刚脱下的蓑衣上的雨水在脚下积成水洼。我双手接过他那件沉沉甸甸的蓑衣准备去挂在门边挂钩上时,竟觉得凉意阵阵浸人筋骨。
“蓑衣不怕雨,就怕晒。”父亲这般说过。农闲时的晴日,他常常会把蓑衣荫晾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用竹枝轻轻拍打。棕皮在树枝间稀疏斑驳的阳光下舒展,散发出泥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那些纵横交错的棕绳,像极了父亲手掌的纹路——每道沟壑里都藏着与土地对话的密码。
孩童时,在更深露重的秋夜,父亲也会带着我和年幼的姐姐,提着马灯或者举着松油柴火把走向屋坎边不远的澧水河边。那是另一种仪式。只见父亲脱下蓑衣,缓缓地在岸边杂草丛中铺出一方温软的床垫。他让我们姐弟俩坐在上面,又麻利的将四周露出的荆棘草尖清理干净。在确定蚊虫伤不到我们的手脸后,父亲才又举着光亮,只着短裤,跨入齐腰深的河水。马灯或者火把的光晕在水面上摇曳,他的身影在明暗交界处若隐若现。双手缓缓探入水底,如白鹭捕食般凝定。忽然,指缝间似金光一闪——一尾额骨鱼已在他掌心挣扎。这种鱼头骨坚硬多刺,肉质极鲜嫩,它们只在夜半时分潜游到河岸边觅食。
懵懵懂懂的我们蹲在岸边看他劳作。月光把他的脊背镀成青铜色,水珠沿着肌肉的沟壑滚落。那时的澧水清冽见底,能照见天上银河。父亲说额骨鱼是河神的信使,摸鱼时要心怀敬畏,“取你所需,莫贪莫尽”。他总会把未成年的小鱼随手丢回水中,动作轻柔而丝滑。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湘西深山时,父亲依然披着那件蓑衣下田。邻居们都换上了轻便的雨衣,他却说:“化纤的衣服不透气,蓑衣会呼吸。”我后来才明白,他守护的不是一件农具,而是一种与土地相处的方式。蓑衣的每根棕丝都来自山野,最终又归于尘土,完成生命的循环。
直到前几年那个霜降季节的雨后,父亲在屋后坡地的果园里整地,下坡时不慎滑倒在岩坎边,蓑衣被尖锐的石头划开了线缝。他抚着破损处久久不语,眼神如同看着受伤的老友。母亲说要给他做一件新的,他却摇摇头缓缓地开口道:“现在的野棕不好找了,田角地边的棕树都沾染了农药、化肥,已经编不出这样的蓑衣了。”
确实,农药、化肥让土壤板结,再也长不出柔韧的野棕。澧水上游也建了水电站,夜半不再有额骨鱼溯游。父亲的蓑衣成了绝唱,如同他那一代人——最后一批真正懂得与自然谈判的农夫。
去年整理老屋,我想把蓑衣送进民俗博物馆。父亲沉默良久,说:“留着吧,让孙辈们知道他们的根在什么地方。”如今它依然悬挂在阁楼上,像一只收拢翅膀的巨鸟。每逢雷雨天气,我仿佛还能听见父亲穿着它在雨中劳作的脚步声,听见棕皮摩擦时沙沙的声响,如大地深沉的呼吸。
上周中秋节,姐姐家的小重外甥女,这个还不满四岁的懵懂宝贝随我爬上了阁楼。她忽然指着悬挂蓑衣的那面墙问:“那就是太嘎公的战袍吧。”“是的”,我说。“那是蓑衣,也是太嘎公的战袍”
此刻,我的眼眶湿润了。是的,这就是父亲的战袍——他与天地作战,与命运作战,最终与时间和解。蓑衣上每一处磨损都是勋章,记录着一个农民在伟大变迁中的尊严与坚守。
昨夜我又梦见年轻的父亲。他脱下蓑衣,站在澧水河里,额骨鱼在月光下跃出水面,胴体如金光乍泄。他回头对我微笑,身影渐渐模糊了。清晨醒来推开窗,见远山含黛,雾锁峰峦。我知道,如今年届八旬的父亲的确是老了,他经受常年重体力劳作的身体已变得赢弱不堪。他再也不能去田间地头去劳作,也不能下河扎猛子、摸额骨鱼了。我想,老父亲的心里一定是从未脱下那件他心心念念的,似战袍般荣耀他一生的蓑衣吧。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未名湖
编辑:廖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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