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未名湖

金银花开了。在故乡的篱笆墙头，在嶙峋的岩隙之间，白若初雪，黄如碎金，细小的藤蔓在贫瘠的土地上执着地向上攀爬。暖风拂过，暗香浮动，蜂蝶也迷了路径。山野间那首童谣便自记忆深处浮起：“金银花、金银花，漫山开遍路边洒，学堂书费全靠她。”这细碎花朵曾铺展成我蒙学之路，更在我生命里刻下永不褪色的童年印记。

最难忘的是儿时的春夏之交。姑姑、姐姐常常挎着竹篮领我入山。山径旁、岩隙间，素洁与金黄交织的花朵，在贫瘠土壤上倔强攀爬。日光下，花瓣晒得微卷，清香却愈发浓烈，仿佛将整个山野的魂魄都凝缩在这小小的花蕊中。采花人的指尖染上青绿汁液，那是大地赋予的印记。采摘归来，用土家簸箕均匀摊晒数日。一小罐密封的花茶便是全家清火润喉的甘霖，更多的则仔细封存入牛皮纸袋——它们将跋涉至供销社柜台，最终化作我们书包里铅笔与识字课本的重量。每年积攒下的几角几分，竟也凑齐了启蒙所需的全年学杂费。那干枯花朵蜷缩的身躯里，封存着无数个晴日下的烈阳，也封存着我整个童年对于“珍贵”的最初理解。

母亲那时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她出身于旧式耕读之家，家庭成分不好。幸亏习得祖传中医药秘方，便也无形中拉近了与乡邻的距离。她时常在课后闲暇之余，在家乡的田埂山野俯身寻觅草药。归来后，便在老木房堂屋火坑的铁炉上架起陶罐，炉膛里木炭噼啪作响，罐中药汤渐次沸腾，氤氲的药香与书桌旁孩童诵读声奇妙地交融，蒸腾成我整个童年牙牙学语的背景底色。那些孤苦无依的乡邻佝偻着腰背，带着被生活磨砺得粗粝的双手，在暮色里叩响我家木门。母亲把脉的手指沉稳如抚过琴弦，温言细语是比药济更早抵达心灵窗口的抚慰。她为贫病无助的乡邻无偿施治的身影，仿佛是那荒瘠年代里一盏幽微的灯盏。也正是这缕微光，它指引着我们姐弟三人，在生活的极度困苦中咬紧牙关在求学的路途上坚持跋涉，皆学有小成，各安其所。

成年后，命运安排我踏上三十载宦海仕途，历经风浪颠簸、摸爬滚打，不觉已至知天命门槛。当新冠黑云压城之时，我受命于危难之际，率全市万余众白衣逆风执甲，三载半光阴苦战苦熬。疫散云开时，身心极度疲惫，几近于如耗尽灯油般枯槁。血脂如浊流壅塞，喉痛如炭火灼烧，竟至失语边缘。针药西法用尽，皆如石投深潭，杳无回响。

去年腊月二十四日，土家小年，我终于拖着尘泥满襟的疲惫，踏上暌违三年的故土。八旬老母颤巍巍地从樟木碗柜深处捧出珍藏多年的金银花干。竹炭在旧泥炉里燃起微红的光，陶罐轻沸，文火煨炖的古老仪式在母亲苍老的手指间重现。炭火幽幽映着她专注的侧影，药香如丝如缕，缠绕着血脉里最原始的慰藉。那澄澈微苦的汁液滑入喉间，竟如清泉漫过龟裂大地，几日后沉疴悄然退散。那一刻我恍然彻悟，所谓良药，原是母亲以岁月为薪、以慈心为引，在时光的陶罐里，为游子久久煨炖的一剂乡愁。

西医如精密利刃，直指病灶，锋芒毕现；中医则如大地深泉，滋养根本，静水流深。眼见市中医药协会欲汇编《医药守方》，广纳民间遗珠，我心中波澜暗涌。母亲枕下那册以金银花为“主演员”的线装手抄秘方，依祖训乃“得其一二者，足可游走江湖，养家糊口”的不传之宝。薄脆的宣纸承载着世代积累的草木医药智慧，每一个墨字都沉甸甸地压着祖辈的心跳。我几度欲言，终难启齿。那仿佛索取的不是纸页，而是从母亲血脉里生生剥离一段传承的根须。

今岁春深夏至之交，承蒙组织关爱，我卸下卫健职事，如倦鸟归林，重返绿色守护之业。未料母亲清晨来电，声调清亮如溪：“那册子，你替我送去市中医药协会吧！”她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让它离开宗姓的小院墙，大大方方走进书里，流进中医药的大血脉里去。”她亲手解开那世代相传的缰绳，将秘方如轻舟放归大海。放眼间，我仿佛看见家乡的金银花开得正盛，细碎的花朵在晨光里无声摇曳，又恍若千万个微小生命在应和这古老的心灵释放。

此刻端坐于省委党校轩窗之下，窗外书声琅琅。千里之外，母亲的心跳仿佛透过山川与我共振。她劳碌一生，自身如处幽谷，却始终捧着一盏温热的心灯，去暖照更深的寒夜——这不正与大湘西那漫山遍野的金银花同魂同魄？那些柔韧的藤蔓，无论扎根何等贫瘠的岩缝，必执着地向上攀缘，只为将这清苦的芬芳，默默送进人间烟火的深处。那芬芳是无声的语言，在诉说着生命如何在卑微之间孕育高贵的灵魂，也在叮咛着在初心出发时的山旮旯局限中成就未来人生的广阔视野。

金银花岁岁枯荣，母亲亦终将老去。可那册泛黄秘方挣脱宗族之缚，跃入《医药守方》的墨香字海时，一种更磅礴的生命已然诞生。原来真正的传承，恰在于松开紧握的双手，任其汇入长河大海，方能奔涌不息。那曾囿于家宅院墙的智慧，终将化为星辰，散入民族文化记忆的苍穹。而无数如母亲般沉默的守护者，正是这条长河里不竭的源头——她们是深扎大地的根须，不追逐波光翠影，却默默托举着整个文明的树冠，原始野蛮地向着永恒生长。

母亲与金银花，皆非光芒万丈的日月，只是大地深处沉静的脉动。她们以卑微之躯托举生命，在寂寥处散发微光，又在放手时成就永恒——这细韧藤蔓所攀援的，何尝不是人类精神永续的绝壁？金银花，其香无形，却足以沁透千年岁月，疗愈所有在人间跋涉的苍凉、疲惫的灵魂。

（作者未名湖，系中共湖南省委党校2025年春季学期县处级干部进修六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