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生于1922年,属狗。
父亲说:狗不离家。可父亲偏偏自幼离家在外,一直帮别人犁田,帮别人栽秧,帮别人收割稻谷,帮别人看家……
父亲帮别人犁田时,还没有犁高。
父亲帮别人栽秧时,自己还是一颗稚嫩的苗。
父亲帮别人扳谷时,手杆还没长粗,腿杆还没长毛。
日出日落,春去秋来。
父亲不知帮别人家犁了多少田,栽了多少秧,扳了多少谷。
那时父亲朝思暮想,就巴望有朝一日能有一丘属于自己的田,他能在自己田里劳作,能在自己田里春种秋收。
二
1949年解放,父亲回到久别的家乡。
1950年春,家乡实行土地改革。
真是喜从天降,父亲终于分得了一丘属于自己的田——岗子丘。
岗子丘一亩六分,因位处村后山岗而得名。其田形弯若残月,青沙泥性,无固定水源——虽不是上等好田,但毕竟是政府分给父亲的田。当解放军和农会主席将一块写有父亲名号的木板插入岗子丘田头时,父亲心情激动,喜极而泣!
此后的许多日子,父亲一天到晚在岗子丘忙乎。他将岗子丘的田头地坎整修一新;又在田边山水路径处修了一洼水塘,以备春耕犁田及天旱抗灾用水;又从老远的山湾里挖来数百担肥土掺合在田里以改善土质;又从自家牛栏猪舍挑来百十担牛粪猪粪施作底肥……父亲是种田里手。在父亲悉心打理下,岗子丘变成一丘土质肥沃旱涝保收的上等田。
有了岗子丘,父亲便有了最基本的生产资料。
有了岗子丘,父亲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有了岗子丘,父亲便有了娶妻生子的十足底气。
有了岗子丘,便有了我母亲以及我大哥、二哥和我。
三
1956年实行初级社,继而是高级社,继而是生产队、生产大队和集体化。那时,岗子丘已归为大队集体所有。可父亲将岗子丘视为己有情有独钟。1958年春,父亲和母亲被集中在大米界炼铁,岗子丘交由大队农业组经管。父亲不放心,生怕别人怠慢了他的岗子丘,好几次趁夜回来宁肯不看我,也要看看他的岗子丘。
“钢铁元帅”下马之后,父亲回归大队从事农业生产。1959年“大跃进”,大队干部见岗子丘稻苗长势不错,说服父亲要在岗子丘“放卫星”。父亲半推半就,任凭众人将其他稻田正在灌浆的稻谷移植在岗子丘。结果“卫星”放成了,岗子丘稻谷亩产突破八千斤。父亲因此还得了个“县级劳模”称号。及至后来许多年,父亲每每说及此事,羞愧之余,也为他的岗子丘感到很是自豪。“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时,父亲任生产队长。父亲对岗子丘更是关怀备至。凡岗子丘的农活,要么自己亲历亲为,要么派队上“老把式”去做。父亲有事无事都要到岗子丘转悠转悠。
几十年来,父亲把岗子丘看得比命还贵。
父亲待岗子丘,如待老人那般孝。
父亲待岗子丘,如待儿女那般爱。
四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政府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时,父亲哪丘田都不要,就要这岗子丘。
父亲说:岗子丘如同我儿我女,我和它打断骨头连着筋,死活不能分!
田土承包到户后,政府倡导多种经营。于是有人将稻田改成果园;有人将稻田改种烤烟;有人将稻田改种药材、百合等经济作物;有的索性打工去了,任其田土闲置抛荒。而父亲却初心不改,一直坚持种水稻。
父亲说:钱可以少用,饭一顿不吃都不行。
于是每到八月秋后,远远望去,家乡坪中那些果园、药材、白合、考烟类都已作枯绿景象,惟有岗子丘漾着金黄。
父亲离世前,岗子丘一直种水稻。
五
坚持种水稻的还有我大哥。只是大哥的稻田在大哥家屋后山湾里,外人不容易瞧见。
父亲离世前对大哥说:华(指我)他们都进城了,子子孙孙怕是不会再回来了,我这岗子丘就指望你经管了。记住我的话:岗子丘要栽稻;你那寒水田,也要坚持栽稻。一个农民不种粮,种烟种药种茶叶,哪是个事呢!
大哥说:放心吧,我是要种稻的。你不说我也这么想,一个农民田里不种粮,仓里无储粮,天天靠买米过日子,这哪是个事呢!
大哥接过岗子丘,依然种水稻。
几年后,家乡作兴栽霉茶——霉茶收入高,政府还有补贴,比种水稻合算得多。大约两年间家乡满坪满坝栽的全是霉茶,人们称我家乡为“霉茶之乡”。
我不以为然。
一日我回乡,大哥对我说:你看看,这满坪满坝都是霉茶,唯有我的寒水田和爹的岗子丘栽的是水稻。你讲,面临这种情况,我是该种茶呢还是该种稻?
我说:听爹的吧。
大哥说:爹一生饿怕了。爹一生最担心的事就是生怕再饿肚子。因此爹十分看重粮食。仔细一想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农民不种粮,粮从哪儿来?就说可以从外国进口粮食,可一旦打起仗来又怎么办呢?所以我想,还是听爹话,坚持种稻。
我说:那就种稻吧。
几年后,一场大病将大哥带走了。
大哥走后,大哥的寒水田由侄儿流转给了他人;父亲的岗子丘亦由我弟媳流转给一位远房亲戚。两丘田到头来终归是种了霉茶。
从此,家乡满坪满坝便见不到一抹金黄了。
呜呼!
来源:红网张家界站
作者:覃儿健
编辑:胡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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