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不知若干年前,传说忽然落下一颗大星,由此得名星子山。春生是星子山人,三十多年前,我们一起读书,一起起卧。他十天半月须往返回家一次,背负十数斤口粮回校。有天周末放学后,特意邀我去他家玩,这段感知记忆,如今还常藏在心底深处。
崎岖的山路我不惯行走,他们就一前一后抓住我,我们宛如一群负鼠,逶迤而行。历经无数脚印与汗渍浸润以后,山路几乎存草不生,地面落下无数的松针。在巨大树冠的荫影下,筛下细碎的天光。沿途分外寂静,偶尔传来“勾嘟亢当”的清脆高亢鸟声,四下张望,却又不知它藏于何处,我小小的心中充满无以言说的刺激与好奇。
行至半坡,路边有汪清亮的泉眼,一行稍事休整。他们没有丝毫疲惫,随便散坐在地上,嘻嘻地说起掌故来:这树笼里,是有老虎的,有年有只老虎威武地端坐在泉边,眼大如铜铃。一直坐在那儿,有好几个月,人都不敢近前。许久以后终于萎地倒掉了,原来却是只死虎,不知何时中了枪,后腿还拖着兽枷哩!
我稍稍松下一口气。春生一本正经又讲,他家茅房就曾进来老虎过,叼走一只架子猪。那只做死挣扎的猪,很远以后还能听到它锐声嚎叫。后来他爷爷提枪循声赶去,止剩下半个壳而已。
“这你也亲见过?”我的心又提起来。
“我还在摸糖鸡屎!”大家扑哧一下大笑开来。
登上山垭后,眼前敞亮了。透过巨大的枞树盖望去,右首星子山遥遥可见。极目望去,无非荒草遍山,形状各异的灰白巨大石头到处裸露。他们叽叽喳喳又告诉我,那山中原是空的,假如晴好的夜间,天上下凡的星星,会自动升上山顶,放出异样的光辉。哎,多么使人心向神往!
夕阳眼看就要沉入西方的天际去。拐过一个山咀,春生雀跃着笑道,“到了到了!”面前展现出一方盛满绿水的池塘来。剖开的长竹枧槽,一段一段连缀,一股清亮的细流,顺着枧槽向低处的人家汩汩流去。一条大黄狗,狂吠着奔出来了,春生锐声喊了一声“阿旺”,阿旺即刻迎上前来,欢快地摇起尾巴。它好似却不欢迎我,直围着身边嗅,唬得我不敢开步。
“啊唷!大坪大坝来的孩子,稀客呀!”一个四十来岁的素朴女人,从一排古旧的土墙木房当中,跨过石槽门槛迎出来,一面赶着狗,一面一把抓住我的手。临行时母亲反复叮嘱,出门要懂礼貌,见了年岁大的女人要喊嬷嬷。我腼腆得紧,心想这就是春生的娘了,于是怯生生地低声喊了声“嬷嬷”。
晚饭是北瓜、腌菜、炒辣椒,另外还特地加一个煎鸡蛋。住校时与春生同睡一铺,洗潄后安排依旧与他一起宿西头厢房。山上无蚊子,不挂蚊帐。没有电,摸黑上床,我倒头便睡,天大亮后才发觉,被面与我奶奶的相仿,家机土织布,桑叶或五倍子着色,青翠兰花的被面,经历数代人浆洗,到后不知变成了什么颜色。
我正为屁股上的无名肿毒烦恼着,经过半天爬山劳累,起床后肿毒好似烧得更厉害。嬷嬷发觉了,便问我:“吃隔年的老北瓜了吧?”家乡的习惯,霜降以后,北瓜收获进来,长月堆在屋角,却不能放过年,据说大人小孩吃过,便会长出无名胞结来。
母亲是否懂那道理呢?我搜肠瓜肚地想,母亲北瓜没少给我们吃过,隔年的北瓜,最后的出路是剁碎煮熟壮年猪,便摇了摇头。
“你莫慌,不要紧!”嬷嬷一边飞速解下灰白的围裙,一边安慰我。看她抄起柴刀,扛了短梯,麻利爬上屋当头一棵高大的树,劈下几枝寸长的尖刺来,也不洗,和水放进一个乌黑的土罐里熬,等会茶黄色的汁液倒进一只大青花碗,她便命我喝下。
“喝下去包好,喝下去包好!”嬷嬷慈祥地看着我。
以为味会很苦,落嘴淡淡的,一气喝下大半碗去。第二日果然也就慢慢退了烧。
我问:“嬷嬷,那是什么树,浑身长刺?”
“天钉!皂果树上的硬刺,药郎中管叫它天钉。秋天来了,结娥眉一样的豆荚,等成熟掉下,捡来好洗衣。”
所谓过门为客,我那时人小鬼大,暗以为并未享受稀客的待遇,每日菜肴几乎就以北瓜腌菜辣椒为主,好吃的煎蛋头天吃过后再不见了踪影。篱园边上,布满一畦蛇纹斑点的稀罕植物,我头一回看到,才知是魔芋,两餐过后便难以下咽。难以忘怀的还是屋前的一树大枣,想吃就和春生打上一竹杆,甜香可口。顶着凤冠拖着五彩长尾的鸟儿唤不上名来,黄嘎子和喜鹊自然认得,它们“唧唧喳喳”也时时来光顾。
数年后,嬷嬷自县城赶集归来,路过我家时母亲迎进来,热情的茶饭款待她。嬷嬷衣着还是那么朴素,向着我笑,喊我的小名。我迟疑了一下,那时我已学得衣貌取人了,神情便淡淡地。她大抵觉察,神情立时拘谨起来,便不再做声。母亲斥我无礼,我扭头走掉了。
后来与嬷嬷便不复再见。倒是春生断断续续时有联系,先是就近谋生,后来成家,又举家打工去;前些年又听说他倾尽全力在县城置办了新房,缘由却是孩子快成年,照他的语气,老家又远又穷,自家孩子都嫌弃,更哪有女孩子愿意上门受那份苦!
许多年后,我因事重拾儿时曾爬过的山路,这时山路已稍稍拓宽些,虽然坑坑洼洼,还能将就骑车。只是沿途遮天蔽日的杉树林已消失不见,数人合围的大枞树如云冠盖也不见了。
当我的目光抚过疏于照顾而干涸的池塘,黝黑的板壁房,摇摇欲塌的乱石墙,一切皆是那么结实地刺激着我的感官,恍若隔世。嬷嬷不见了,枣树也不见了,唯有高大的皂荚树,倔强地还存在,顺着干上离奇的硬剌望上去,形似娥眉的皂荚挂满树梢。
来源:红网张家界分站
作者:蒋献辉
编辑: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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